2010年2月26日星期五

如果感覺有顏色(2010.02.28)















《超級巨聲》落幕當晚,FACEBOOK上議論紛紛,大談香港選手心理質素和技藝之差,如何令人不忍卒睹。翌日即有網友排眾而出:「不用如此沉重吧?香港已是個壓力指數和工作時數爆燈的地方,昨天方有一位媽媽因為女兒升學問題在商場跳樓。不要分析強調香港人『不夠』甚麼,小市民一天工作十一小時,已經好『對得住』社會。夠了,真的。」無論同意與否,相信這的確代表了不少人心中一個叫「香港」的大壓力煲。焦慮的「香港情緒」往復循環,彷彿都自然而然以急促逼仄的「香港形象」自我定位,抹煞掉很多觀照香港的可能性和生活氛圍。

進劇場一貫以「詩化劇場」的劇場美學見稱。今回在2010年香港乙城節《Marcovaldo——乙城的四季》便乾脆改篇卡爾維諾《馬可瓦多》來談香港。輕軟純真的馬可瓦多故事與喧鬧紛繁的香港渾成一體,看似匪夷所思。然而,早在八十年代西西就已博采卡爾維諾等各家之所書,以「童話寫實」寫下《我城》、《飛氈》、《浮城誌異》一系列「肥土鎮」故事,從魔幻化童話化的角度重塑香港這個超真實的荒誕城市、奇異現實。卡爾維諾的《Marcovaldo》從「大城市小人物」的角度入手,目光的「他者化」其實相當吻合香港作為移民城市的狀況。這種從魔幻談香港的狂想和筆觸,到了進劇場手中更幻化成溫暖窩心的繽紛色彩世界。

我相信很多看罷《Marcovaldo——乙城的四季》的觀眾,都很難重述出一個具體的故事,反倒需要慢慢梳理一堆堆感覺和色彩。首先是舞台中的「開放式房間」不時有由金大建飾演的兔子從中跳來跳去,紀文舜再用紅蘿蔔去引誘牠。場景和演員的服裝同時以粉色系流露和煦溫暖。「兔子和紅蘿蔔」這對冤家的追逐跳躍,既令人會心微笑,再加上粉色系佈景,又流露出大地回春之感。另一部分,則是透明雨衣所意味着的夏雨天,雨衣雨傘輪番出場後,再加上一連串的形體動作,呈現出黏連潮濕的綿綿雨季感覺。收起雨傘後,場面便再轉到室內場景。辦公室生活尤以〈辦公室的盆栽〉最為逗趣。

〈辦公室的盆栽〉一節從空中吊下一盆塑膠盆栽,演員都彷彿在議論着盆栽的去留,後來有人覺得塑膠盆栽太佔空間,甚至有「謀殺盆栽」的荒謬決定。這種似虛又實的,由實而虛的篇幅相當魔幻現實,如同拉丁美洲作家筆下的奇幻白描手法,光是收音機也會寫成「廉價塑膠收音機」,細緻描寫讓人感到他們看到的這個收音機的確也是假假的。這種「由實而虛」便帶出了世界的質感,並由質感豐富想像。「謀殺盆栽」後,爭論「謀殺盆栽」的雙方都有點賭氣地搬動傢俱。〈藍色三文魚〉又有塑膠蛋與頭髮醬油等事件,使得馬可瓦多在〈栗樹下的長凳〉躁動不休、無法小睡等。後來的茶點時間,陳麗珠拿着鮮綠得像塑膠lego玩具的軟糖,走到觀眾席請觀眾品嚐,觀眾遲疑地端詳着手中的「綠糖」。一剎那,《Marcovaldo——乙城的四季》就把虛虛實實的糾纏不清推演到了極致。

及後〈天台〉佈置了撒滿一地的八卦雜誌,個人認為最神來之筆,也最生活化。全因為八卦雜誌封面,全是走光、凸點、露底、爆料、爆醜聞等圖像和標題。原來我們就是如此這般,生活在一個真假不分、字裡行奸的魔幻現實世界。〈天台〉後的〈落葉〉一如所料地出現黃葉紛飛的場面,通報了深秋的來臨,也彷彿以色彩宣告了馬可瓦多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春天窩心的輕暖世界和夏雨天的淅瀝洗滌,到了黃葉遠飛之時通通都收斂了。陳麗珠的服裝亦從粉色系,換上了由白色漸變珠灰色的連身裙子。金大建和紀文舜在春夏的一系列體力勞動後都靜止下來,後來〈我的手杖跟隨着你〉的深秋畫面基本上已凝定不動,亦順理成章發展到〈雪兔黑狼〉大雪皚皚,白茫茫大大地一片真乾淨。

當然,好奇的觀眾或者會追問,聖誕新年等大時大節都二十多度的香港,哪有下雪天呢?《Marcovaldo——乙城的四季》就是讓白色雪粉覆蓋大地,突顯一息變幻嚴冬降臨。如果感覺有顏色,春夏秋冬就從「粉色-透明-黃色-白色」象徵着四季感覺流轉。大雪過後,陳麗珠身穿螢光綠裙子和螢光綠襪子,再度出場更預示着春天再臨。「兔子和紅蘿蔔」這對冤家,在全場最終再碰頭也是春意盎然。陳麗珠曾謂,最初她打算以《微不足道》來為演出命名,劇中全都呈現的恰恰便是一些些微不足道的瑣碎事情。由此看來,《Marcovaldo——乙城的四季》舞台佈景的純白色系便如同畫紙,盛載起前台小石徑、小木屋、小木椅、小長凳,各式溫柔的色彩變換,如果感覺有顏色,進劇場就這樣輕輕的演繹了四季的故事。

順帶一提,《Marcovaldo——乙城的四季》邀請了同樣在2008年《花魂》貢獻服裝的設計師鄭文榮再度參與。鄭文榮在演員的男女服裝上也大量用上了「漸變色」戲服。原來服裝色彩的微不足道變化,同樣點點滴滴貫穿全劇。如果感覺有顏色,連服裝的細節周密之處都滲透著感覺。這又讓我想起西西的《飛氈》,裡面的紅蘋果、粉嫩的小孩兒、花葉繽紛華麗重生。完場後,我還跟隨着紀文舜扮演的兔子,從舞台中打開着的台左閘門離開劇場,場外車如流水馬如龍。如果感覺有顏色,隨着日子流逝的人間煙火式紛紛擾擾,四季更迭不知不覺人來人往,不必呼天搶地自有家好月圓。

原載於《文化現場》第二十二期(香港),頁56-57。

PS. 再來一個周耀輝,就是喜歡那種感覺。如果感覺有顏色

2010年2月21日星期日

從桃花源竟踩到地雷震(2010.02.21)



《灰闌》是改編自布萊希特《高加索灰闌記》(Caucasian Chalk Circle) 的7A班戲劇組年度大戲。《高加索灰闌記》脫胎自元雜劇《灰闌記》中包青天「灰闌妙計判妻妾爭子案」的故事。我不知道有多少觀眾是衝着《灰闌記》的經典文本故事入場,文本資源又的確兜了這麼一個大圈子後,2010年《灰闌記》就被7A班戲劇組將背景設定在戰國時代,似乎要呈現一次借古喻今的文本遊戲。

《灰闌》尚未上演,場內便放映着有關反高鐵、菜園村村民和一群年青人的抗爭投影,試圖串連起當下激盪的社會情緒與《灰闌》諷喻。7A惟恐觀眾接收能力有所不逮,進一步加入一場「菜園村村民反高鐵」的寶芝林式笑鬧劇,吵鬧之餘還有一位「杜教授」排眾而出,解說「撐菜園、反高鐵」的偉論,最後又有村民再排眾而出說為要得到更多支持,特地請了說書人劉浩翔和7A班戲劇組來演一齣《灰闌》,借古諷今云云。可是,這個開場引子原是一次劇場大雜燴,炒埋一碟。

2009年6月鄧樹榮工作室的《泰特斯2.0》在觀眾入場之先,已在舞台上放好揚聲器,播放着關於「正生書院事件」的新聞報道,揭示《泰特斯2.0》的殘酷情節與「正生書院」污名化事件的暴力大比拼。2008年11月進念《上帝來到中國》,又安排了楊永德飾演的歷史教授,向觀眾講述晚清傳教史在近代史所創造的變革力量。7A《灰闌》劉浩翔靚裝潮LOOK出場串演現代說書人,更與2008年5月香港戲劇工程搬演高行健《山海經傳》中時裝燕尾禮服說書人,向觀眾講述古代神話故事如同倒模。我在這裡所以要大費周章,討論《灰闌》開場引子,主要是考慮到這既是提綱挈領的關鍵,同時亦在為《灰闌》訂定演出框架。當這個「後設」關鍵部份,處理得如此生硬兼山寨的時候,整齣《灰闌》的佈局自然大打折扣。即使撇開「菜園村」的「入話」、「楔子」部分不談,《灰闌》上下兩場「古裝戲」,同樣出現詞不達意的「立意與效果」之間的巨大落差。

《灰闌》上半場原是背景性展示。講述鄭國貴族焦氏遭到滅門之禍,婢女古如紗不忍狠心貴婦置親生兒於不顧,決意帶着嬰孩小段逃走。歷盡艱辛後,更向家人謊稱小段為其親兒,並三番四次地強調,為了名正言順保護小段,就要向全世界自稱是小段親娘--古如紗最初逃到牛欄時,就曾哀求販賣牛奶的老太太認小段作親兒,以逃過追兵耳目,並毫不諱言勸說:「只有你話個仔係你,就無人可以搶走佢!」因此母子關係,在古如紗的口中便等同於主人和從屬的關係。更弔詭的是,《灰闌》中關於「主權論述」的「硬傷」便出現在這裡--7A似乎在傳達一個扭曲了信息--只要達到目的,事情的真假根本不重要。如果《灰闌》的故事所指向的是「撐菜園、反高鐵」的話,古如紗的一舉一動,卻彷彿恰恰倒過來,揭示了菜園村的主權真相根本不重要,只要你跑出來「話係就係」?那7A豈不是承認了真假的不確定性,兼且好心做壞事,倒過來指菜園村村民亂認地權?!

《灰闌》既是一椿公案結構的故事,下半場便安排了冷面縣令沈石德的出場。沈石德的角色處理,大有周星馳《九品芝麻官》的滑稽風格,並且用上冗長篇幅鋪寫「膠版包青天」的荒謬判案情狀。這固然參考了意大利電影《一個快樂的傳說》中,對於猶太爸爸荒誕性格所要作出的誇張鋪墊。一如所料,劇終沈石德作出了半瘋不癲的判決,把孩子小段判給古如紗撫養。然而,7A《灰闌》在終場畫外音的描述卻離奇地自我挫敗,強調當地在沈石德治下得到三年昇平日子。三年後的升遷換人後一切又回復最初。那麼,7A《灰闌》所宣揚的,究竟是不公義的恒常,抑或得到合乎人情事理的判決只是靠撞彩?

綜觀全劇,無論是無心之失還是盲點太多。即使是作為一個普通觀眾,我還是有理由相信,《灰闌》的劇本不僅僅充滿了各式「硬傷」,更缺乏完整思路將之與它要指向的當下社會問題連結在一起。且看劇終古如紗抱子說了一句「最緊要對佢好」,便即終結全場。問題是,如果《灰闌》有着現實指涉的話,我們很容易便會發現:無論是贊成建高鐵還是反高鐵,彼此在論述上都是說要「為香港好」。贊成的說發展基建好、反對的說保存本土價值好。究竟,7A《灰闌》的立場與想法是怎樣的一回事呢。單從7A毫無呼應的結局處理看來,的確令人困惑。

最後,在這裡要釐清幾個中國古代文化的常識性問題。《灰闌》場刊中無疑已事先張揚為了演出方便,容許若干「跨越時空之物」出現,如粉筆等。順手拈來,卻也有不少漏網之魚。第一,正文第一場,焦夫人大聲高喊要侍女找「珍珠扣」,鈕扣一物卻要到元代才隨着成吉思汗入華。第二,沈石德審案時所用的櫈子,戰國時代卻尚未發明。情況便如電視劇《楚漢驕雄》項羽劉邦用櫈子砸人同樣失真可笑。最後7A在場刊提問,「結婚」所以出自「結昏」,是否因為「結婚」會令人昏了頭?其實,初中一年級的中國文化常識便已說明,中國原初的「結婚」儀式於黃昏舉行,故曰「結昏」。「結婚」一詞的女字旁則為後起,只要稍為翻查字典辭源便可知首尾。

想當然的是,7A或者的確鍾情於《灰闌記》文本故事所呈現的桃花源。可是。當詞不達意的「立意與效果」之間出現巨大落差,並暴露無遺時,一不小心卻從桃花源踩到地雷震了。

原載於《文匯報》藝粹版,頁B05。

PS. 〈從桃花源竟踩到地雷震〉是周耀輝另一首新詩式歌詞。周耀輝說過,這首歌是寫一些很現實、殘酷的東西,人從小就被灌輸一種美好的思想,老師和家人都說,你努力吧,這個世界是很美麗,但當你長大後,才知道這個世界並非桃花源,即使你看到的是一副世外桃源的景象,但進去後才知道原來是危機四伏,到處是地雷陷阱。世界是桃花源這個說法,本身就是歪理。

今天鄙人以此來罵人,罪過罪過。

2010年2月1日星期一

今天只做一件事


連日思考關於「入史」和「傳世」的問題。作為藝評人和流行文化研究者,對於「入史」和「傳世」,內心很是困惑。中國傳統以來就有所謂「三不朽」,出自《左傳•襄公二十四年》:「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自此,「立德、立功、立言」屹立中國傳統主流價值觀,挑戰必死之肉身,直到永遠,阿們。

在香港藝評界,我是出道近12年的「過期新秀」。《信報》編輯姐姐曾經戲謔,全香港只有三個人睇過你D稿,第一個係你,第二個係我,仲有一個係校對。咁點解仲要寫落去呢?我有一個很奇怪的想法,就是天賜給我這個能力,只要有得寫,我就要將我諗到的,交俾呢個世界。稿一交出去,稿就有自己的命運,即使無人睇墊煲底。我當然知道,評論人的路不好走,無市場無讀者捱肚餓係家常便飯。劇評阿哥曾經慷慨激昂地豪言──「歷史响我地手,歷史會企响我地果邊!」通常得到「創作人當我透明」的區區在下,雖然心中暗喜了好一陣子,也不禁覺得這番話說得有點太樂觀。我只係將想法同感受在有限空間抒發出來,咁就「入史」?咁我咪好勁?!都係算吧啦。

我另一份工作係做流行歌詞研究。我老細的研究格局,儼然係文學史或唐詩三百首的做法,在鋪天蓋地的流行歌詞中梳理出肌理,定格描繪創作現象,審視未必好紅好爆但出色精采的作品。偶然,會注意到有人話我地做緊「傳世」工作。老細當然有呢種諗法,我就成日覺得「傳世」的良好願望,往往落得幾千本書堆响出版社倉庫,然後CALL作者叫佢搬走的淒涼下場。咁點解仲要瞓身做落去呢?我諗我有呢種緣份,就起碼要讓讀者知道,我地係幸福的──香港呢處咁細地方竟然有咁多出色詞人!如果一個人覺得自己幸福,先至會快樂。正如同小朋友慶祝生日,就係要佢知道佢係世界上重要的人,咁佢先會自信開心咁做人--懂得欣賞唾手可得的流行歌詞,恰恰證明了,你真正擁有的比你所知道的還要多。

得失寸心知,「入史」和「傳世」既不是由寫的人決定,毋寧說是一種身份認同。我岩岩寫起果篇劇評〈還有什麼可以送給你〉,就提到「當人要躋身主流的第一天,創傷就開始形成。」這是當代精神分析大師齊澤克在《神經質主體》的警句--在自我身份認同當中,往往要面對無法自我實現的障礙。也就是說,世上沒有絕對和完全的認同。於是,霹靂暴烈如我,在跌跌撞撞多個回合以後,心地澄明,我每天只做一件事--盡我所有的力氣,好好完成我要做的事就夠了。愛煞了《天龍八部》的少林掃地高僧,還有周耀輝〈今天只做一件事〉的溫暖從容。即使,那是多麼遙不可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