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2月31日星期一

2012年結:生死、疲勞





又到了每年除夕,為即將過去的一年埋單計數的日子。2012年,《詩珏失調》《敢觀舞台》《文化KO》幾個專欄的誕生,我非常感恩。連同《詞話詩說》和《思潮作動、文明單位》,歌詞欄、樂評欄、劇評欄、文化欄和文化節目,各種分工都差不多了。尤其感恩在同行/工作夥伴的身上所學良多,還有在教授戲劇史課堂前中後,我也不斷在學習。學習就是這樣,切磋就是這樣,交流就是這樣。與人忠、執事敬,也都是這樣。

十月,我的外婆過世了,不算煎熬只是突然。我第一次撫着失去生命的肉體餘溫,是我的生命之源,我輕輕喚她送她走,難以想像之前一小時我還在家趕稿。之後,我過了一段失魂落魄的日子,睇騷走錯場,教書亂說話,搭車搭錯線,朋友擔心我因傷成疾,不能倒下大概只能喪亂,幸好剛好那時電台有些節目錄音頂檔,讓我喘了一口氣。

如果我媽是長洲浪女,我婆就是中山烈女。據說中山的女子相當惡死,當年孫中山的媽媽孫夫人就曾拿着菜刀跟人理論。我婆是中山石歧女子,少女時代因為寄居兄嫂家裡,遭到嫂嫂白眼,說她飯量太大。一氣之下,我婆第二天便跟鄰家友好的女孩,一起坐車落香港。一個身無長物、亦無一技之長的少女,就這樣離鄉別井開始了新生活。落戶香港後,我婆和同鄉兩個女孩子租住板間房,就像七十二家房客的模樣,認識了住在隔籬的年青男子,男子還有個姓陳的死黨。這位陳先生,後來就是我的外公。

我的外公是一名點心師傅,又是長洲原居民,娶妻後把妻小安頓在長洲姐姐家。我婆當時在家編毛手套幫補家計,帶大三個女兒,後來又帶大我。小時候,我唸彩虹邨第一幼稚園就是為了近着外婆家。每天下午,外婆在家做飯,我在一角寫生字功課。說實話,我婆做的飯菜其實不算好吃,她最喜歡的,是吃零嘴和打麻雀。我會打麻雀和游泳,都是從媽媽娘家學來的,我婆尤其愛吃蛋撻,次選是麥記蘋果批。直至晚年住安老院,也老惦記要吃蛋撻蘋果批,於是出殯行禮當天,我們就供奉了蛋撻蘋果批。

但願我婆歷盡近九十載的疲勞後,安然而去。我們會好好的,感謝你把我們帶到了世界。願你在天上永遠健康快樂,我們的人生一定要加油哦:)

2012年12月28日星期五

《文化KO》--香港藝文空間革命──藝穗民化節與西九自由野(2012.12.28)







圖:「崖上的PARTY」


剛過去的一個月,可能是香港藝文愛好者疲於奔命一段幸福的時光──從11月底藝穗民化節開鑼、文藝復興音樂節2012在西九起義,然後接力開唱有Clockenflap。最瘋狂的是12月15、16日兩天,先是獨立媒體八周年的「民間媒體高峰會」、西九自由野;翌日繼續自由野之餘,藝穗民化節閉幕式別開生面在鯉魚門廢塔搞了一場「崖上的PARTY」。有說這真有點文藝復興的意思,也有人認為一切只是幻覺樂園、讓人迷醉的短暫特權開放。在「有過好無」的頽唐結論外,我看到的卻是活生生的人、笑臉和空間的蠢動。

首先發功的是民間統辦的藝穗民化節。藝穗民化節由天邊外劇團的陳曙曦主催,串連起六十多個苦於場地所限的藝團、發表了一百多場藝術演出。其中大部分的參與者,都是場地或工作室設於工廈或唐樓的「藝術苦主」。藝術工作者和藝團進駐工廈,自是源於香港高昂的空間成本。工廈使用條例與公眾娛樂場所牌照,依然沿用六、七十年代訂下的法則,結果變相逼使藝文工作者無辜辜「違法」。藝術家觸覺敏銳轉數高,搞藝穗民化節的連結和行動,就是要凝聚民間藝術力量促使政府修例,改變工廈用途。

如果親身參與過藝穗民化節,便可以發現民化節的實驗,其實是體驗價式試玩──不少觀眾在幾個下班的晚上,放棄追看太監姨太話題劇,跑到九龍區「大酒店」附近唐樓,近距離看香港台灣劇團的暴烈劇場演出。裁縫店、理髮店、書店通通可以化身劇場和舞蹈展演空間。閉幕式「崖上的PARTY」更在黑風高的晚上,讓觀眾爬上人跡罕至、連石屎路都欠奉的鯉魚門石礦場,奏樂、野餐、播放工廈live house紀錄片《Hidden Agenda The Movie》。

藝文,原是香港亟欲掌握的一塊領域。只是官門一直錯摸錯認,搞出維港巨星匯幻彩詠香江香港飛龍標誌等鬧劇,甚至是馬逢國倡議的「文化旅遊局」裝點門面。林夕曾經在一次訪問中笑罵香港政府「有寶唔識執」,最想要的文化底氣根本早伴君側、伸手可及。如果政府與議會願意正視,工廈與演出牌照修例勢在必行,香港文化政策因勢利導,從「撥款資助」模式開始轉向「空間開放」、「修例放行」,文化建設性自是遠超「西九天幕」。因此老早已立定決心要搞革命的藝穗民化節,節後積極整理問卷數據、組織多場節後討論會,為的就是逆轉香港藝文空間的灰濛濛狀態。當然,live house、劇場固然是社會新生事物、妾身未明,「西九」又何嘗不是?當大家的記憶還停留在《東宮西宮》中陳淑莊嘲弄「單一招標」,「西九」已玩到今年秋冬第三場戲碼──自由野。

排在相對主流的「文藝復興音樂節2012」和鬼聲鬼氣的Clockenflap之後,自由野最令人「估佢唔到」。自由野由西九文化區管理局與跨界別藝術家龔志成楊春江MaD(Make a Difference)等藝術組織聯合策劃,實驗由下而上的文化民主。「自由野」兩天節目加起來近三十項,由音樂會、地攤、講故事、足球賽到兒童樂園兼而有之。空間實驗來自大家都想試試西九藝文邊界,睇睇什麼可以發生、想像可以有幾癲。結果12月15日傍晚我一下的士,抬頭便看見西九的「氣球飛天女」儼如索拉奇藝坊空降,搶盡屏風樓豪宅的鋒頭;那邊廂來自上海的頂樓馬戲團驚豔壓場,大演我上海了你,接唱的觸執毛也給力搖擺。這時候西九表演CEO茹國烈,手執兩碌蔗啤酒面都紅晒穿梭人群,推薦我去草地看看,為我帶來了人生第一次的維港放映會《飛越黃昏》。

自由野是「西九三騷」中最無主題但又最庶民,媽媽帶小孩草坡碌地沙、MaD有唱K會、黃耀明特意來聽「草民音樂節」的人賤人愛、茹國烈放開懷抱讓彩繪藝術家給他化了個史上最靚仔的「暴走妝」──「西九三騷」的確讓大中華明星、國際香港非主流樂隊和不同形式的「自由」藝文,輪番上陣試水溫。我卻忽發奇想,既然年初的「西九大戲棚」,可以連結油麻地戲曲中心讓戲曲團體在地區紮根,那麼西九管理局、文藝復興和藝穗民化節,又是否可以聯手搞個「大西九」,爭取西九海濱以至一系列大角咀工廈的「文藝復興」?

原載於《蘋果日報》文化版。

2012年12月18日星期二

龍應台終於明白了--為什麼香港容不下Hidden Agenda(2012.12.18)




(原題:龍捲風襲港實錄──龍應台與香港獨立音樂人對談紀要)




龍應台離港九個月後,以台灣文化部長身份重返香港。六天的訪港行程,破格地捨棄官門對官門的訪問模式,轉而與各大民間團體和藝文工作者見面。密密麻麻的行程表上,所到之處包括伙炭藝術村、Back Stage音樂展演空間、人山人海錄音室和文藝復興基金會。11月29日龍應台在參觀Back Stage後,移師文藝復興基金會參加關於「香港live house現狀」的座談。在台灣「地下社會」事件鬧得熱烘烘的當下,龍應台與黃耀明、馮穎琪、梁偉詩、黃津珏、觸執毛成員Mike促膝長談,暢談台港音樂空間、工廈藝文狀況、香港藝文空間革命,乃至台港獨立音樂大聯盟。


龍=龍應台(台灣文化部部長)
明=黃耀明(歌手、獨立音樂人)
詩=梁偉詩(文化評論人)
珏=黃津珏(獨立音樂人、Hidden Agenda搞手)
琪=馮穎琪(Back Stage經營者)
M=MIKE(觸執毛樂隊結他手Mike)


龍:耀明,你在香港音樂工業已有廿六、七年的發展資歷,你認為香港現今的音樂工業正面對一些怎樣的轉變呢?

明:音樂作為香港一種文化產業,現在可能沒有八、九十年代的輝煌,比方說唱片銷售量或者演唱會場次,現今的數字已無法與從前相比。我認為這也不是絕對的壞事。相對來說,現在沒有任何一位歌手或音樂單位可以獨大。好些不屬傳統意義上的發片歌手,在網路上發表個人作品,有人喜歡,差不多每個人都可以成為歌手,可謂比我從前出道的年頭更民主化。我們那個年代,每個人都想當「紅館歌手」。問題是當歌手其實也不必一定要登陸紅館呀。(龍:或者現在的歌手更想去Hidden Agenda開唱…。)現在民間表演音樂的空間需求愈來愈多,因此,在香港玩音樂也應有更多可能性。目前在香港玩音樂的核心問題是,歌手、音樂人不少,但玩音樂的空間,像Hidden Agenda這樣的live house着實不夠。

M:例如我們觸執毛現在所租用的、位於荃灣的工作室就不斷被加租。香港獨立音樂人和音樂空間,大都面對差不多的情況。

龍:那我特別想聽聽Hidden Agenda經營者的說法。聽說Hidden Agenda這live house辦得很不錯,它的經營又面對着什麼問題呢?

珏:我們正生活在一個與從前完全不同的時代, Hidden Agenda這樣的live house在香港並不是唯一。很多像HA的音樂藝文空間也是違法的,經常面對政府人員阻撓,例如在演出時上門叫停。HA亦因為工廈條例問題搬遷過兩次。其實音樂人去搞live house原是出於對音樂、表演的熱愛,不是為了賺錢,只是無意間牴觸了法律。HA在香港算是較具知名度,且多次與政府交手。HA的問題並不新鮮,已然長期存於香港。

龍:HA究竟是在哪方面違法呢?與台灣「地下社會」的情況類近嗎?

珏:主要是現有法定條例中,沒有適用於live house的牌照。台灣的情況可能較好一點,香港政府就從來沒有對口單位,來跟用家商議對策。結果每次HA被不同政府部門來查牌,我們都得用喊的方法,來向對方解釋什麼是「文化」。曾經有一名警員跟我說,他只是執法,本人卻完全不相信政府以工廈條例來阻撓live house的營運是應該的。最重要的是,我們在整個過程中其實沒有影響鄰居和別人,入夜後工廈都一片死寂。去年HA又被逼遷,由於缺乏資金,我們舉辦過「搬遷救亡音樂會」來籌款,支持者都出現撐場,令我們覺得更應堅持下去。

香港政府面對現實吧

龍:那我有點明白了,Hidden Agenda不是酒吧、餐廳或者夜總會,所以你們什麼牌照也拿不到。台灣的live house也面對類近的問題,後來文建會便想出「音樂展演空間」的名稱,然而,很多問題也沒有得到完全的解決。

詩:Hidden Agenda所面對的,也不僅僅是香港live house的問題,比方說香港很多劇團舞團的排練室、視覺藝術家的工作室都設於工廈,大家都有在某個意義上「違法」。因此,最近由民間發起的「藝穗民化節」,就是要串連起若干「藝術苦主」,凝聚民間藝術的力量去促使政府修例,改變工廈用途。當中的癥結是,由於香港工業的北移,很多廠房空置,從事藝術和表演的團體可以用相對廉宜的租金,租下工廈空間發展藝文。可是,香港政府一直不肯面對現實,工廈條例依然沿用五、六十年代訂的法則,規定工廈只可用作工業生產和倉庫用途,這變相逼使藝文工作者一直處於「違法」狀態。這也涉及香港文化政策應該適時轉型,可以從「撥款資助」模式開始轉向「空間發展」。

明:在歐美世界,有沒有哪些文化政策是可以讓香港借鏡的呢?

詩:你的問題讓我立時想到,2008年英國利物浦被選為「歐洲文化之都」(European Capital of Culture),除披頭四和晏菲路之外,博物館、文化旅遊、舊城活化等文化創意產業,其時利物浦開設了首個由政府資助的音樂場地:諾蒂阿什藝術與社區中心(The Knotty Ash Arts And Community Centre)。在音樂製作外,還提供廣播、技術訓練、音樂表演場地、錄音室設備等。整個項目資助額大概是五十萬英鎊。相對香港一些發展基金盲目亂花錢,更有成效得多。香港也可以觀摩利物浦的做法。根據最保守估計,假設官塘每幢工廈有兩隊樂隊的話,官塘三百幢工廈已起碼有六百隊樂隊,數字是很驚人的。


龍:我知道香港石峽尾有一座JCCAC(按:賽馬會創意藝術中心),是由政府旗下的工廠大廈來改建的。這種由政府主導的改建和發展,是不是也是一條可行之路?

明:政府主導的也不是完全沒有問題。就例如我們較早前在西九舉辦的「文藝復興音樂節2012」,在已領好牌照的情況下,還是接獲來自民居的噪音投訴。有時候,我想香港是不是可以參考外國的做法,如英國就剛通過一條法例,讓容納二百名觀眾以下的表演空間,在條例訂定上可以比較寬鬆,與二百人以上的嚴格要求有所區別。

龍:英國的這條法例我也略有所聞,網絡上流傳的版本是針對二百人以下的表演空間的靈活處理。細節上還有一些表演類別的不同規定。截至目前為止,似乎尚算不上很完備。

詩:我覺得比較值得參考的是英國的劇場法。以每年的國際盛事愛丁堡藝術節為例,如果你想要把你自己的家,或某一家店鋪變成表演空間,他們會派出一位牌照官來審查出入口的安全呀、有沒有洗手間等客觀問題。之後會盡快發牌,幫助展演者的藝文表演空間可以實現對外開放。

社會需要被教育

龍:台灣情況有點不一樣。台灣現在面對最大的困擾是居民的反對,他們與藝術工作者的衝突也非常大。


珏:這一點上,我認為大家對「文化」的想像還是很匱乏。都好像無法區分噪音與有價值的聲音。

龍:早前台中有一家「阿拉夜店」發生火災,大家對處理藝文展演空間的防火、衛生等條件立時顯得非常緊張。我們文建會、新聞局、文化部等也不知為live house開過多少次會議。接下來,準備為台灣live house做更多的工夫。不過,有一點可以肯定的,live house是從社區裡長出來的,如台北華山,就是這樣子。

明:是呀,如果把官塘六百多隊樂隊,都搬到山區也不成,已不是原來的樣子了。

龍:我其實有一個想法,就是能不能讓台灣的live house經營者、獨立音樂人組成一個聯盟,然後與政府有關部門進行種種接洽。香港也可以一樣,把live house經營者、獨立音樂人先組織起來,大家才有進一步磋商的空間。我覺得藝術家也不能傲慢,要與社會溝通。反過來說,社會需要被教育,我們需要被教育呀。我們市長把台北較大的live house和較小的代表找來,發現彼此的需要南轅北轍、性格也不一樣。如果要求作出法例的改變,可能遷就了大的,小的也沒法得益。但我,想搞「台灣live house聯盟」和「香港live house聯盟」還是可行的,大家又可以連結出一個「大聯盟」來。

琪:我搞Back Stage的情況有點不一樣。開始時,也不是想搞餐廳,但限於條例和客源,我只好在人流暢旺的中環搞餐廳,然後提供音樂表演空間。我們是沒法子用「違法」的空間去做,如果我們把Back Stage放在工業區,就很難吸引那麼多聽眾願意來。但我們得承擔貴租,食物又得好吃,才能留住客人。(龍:那你們Back Stage的菜能吃嗎?)我們的菜還是很不錯的,剛剛你看食客不少呀。可是我們的背景都是音樂人,目前幾乎是被逼開餐廳的(笑)。於是,只好想像自己在做類似音樂教育的工作,讓大眾知道live house可以是這樣的,不同類型的音樂是那樣的。其實像香港藝穗會,不時也有獨立音樂的表演,但Back Stage可以做到的,就是常常有音樂表演,也會出租給音樂團體。

明:我覺得Back Stage與Hidden Agenda,是香港獨立音樂和live house的不同光譜的排列。Hidden Agenda好像不大需要在中環做,Back Stage如果搬到官塘也有不同的問題。

香港表演空間嚴重缺乏

龍:Hidden Agenda目前的收支可以夠生存嗎?

珏:Hidden Agenda的經營還是可以的,且沒有外間想像中那麼困難。Hidden Agenda在香港眾多live house中已是較有名氣,其他獨立live house可能更不容易。

明:我個人的觀感是,音樂獨立音樂人是不少的,但表演空間是嚴重地缺乏,這直接影響到樂隊、音樂人的成長。台灣有點不同,怎樣也會有點表演的機會。香港比較沒有像台北華山LEGACY的地方,就是有九龍灣STAR HALL的,租金也比較貴。

M:我們租「蒲吧」就很便宜,因為只付租籃球場的價錢,便可成事(笑)。

後記:禮失而求諸野

龍應台訪港,各方嚴陣以待,公開講座門票被秒殺,數十家台港以至大中華地區媒體全程追蹤。近距離接觸之下,你會發現龍應台對台港藝文世界的具體發展細節,非常感興趣,並且強調為官者,要正視社會新生事物如live house的存在、積極推動社會上的藝文發展。對談之間,我們推薦龍應台有時間不妨到民間發起的「藝穗民化節」參觀指導。她笑言香港可能是大中華地區中,最具革命傳統和藝文生機的城市。禮失而求諸野,在官樣文章以外,這樣的一個晚上,龍應台夜訪中環。人潮散去後,有人拍到龍應台一個人慢慢走路回家去。向左走向右走,相信她所知所感,會比聽我們說的,得到更多更多。


原載於《明報 》世紀版。

《詞話詩說》--蜉蝣(2012.12.18)



上回談到2011至2012年度,香港作曲家及作詞家協會(CASH)金帆音樂獎、最佳歌詞最後五強之一──林夕〈頑石〉,今回自然要談「最佳歌詞」的得獎作,也就是周耀輝的〈蜉蝣〉。周耀輝作為香港三大詞人之一,我一直認為周詞,可能較諸林夕黃偉文更色彩鮮明,在大量風格化地談社會談感情之餘,對於生活細節更有着寓言化的小觀察。在為容祖兒所寫的〈蜉蝣〉中,便奇異地出現了都市生活的小感悟小哲理,造就了這一隻快樂的蜉蝣。

記憶中首次接觸蜉蝣這種生物,是高中中國文學課程中的蘇軾〈前赤壁賦〉:「寄蜉蝣於天地,渺滄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蜉蝣彷彿是一種近乎微塵的小昆蟲,據說朝生暮死。於是,蘇軾在文中藉蜉蝣與人相比照,道出人處於無限時空座標上所湧現的悲哀。蜉蝣更早見於《詩經》〈曹風˙蜉蝣〉,依照《國語辭典》所載,蜉蝣乃是「動物名。蟲類。長六、七分,頭似蜻蛉而略小,有四翅,體細而狹。夏秋之交,多近水而飛,往往數小時即死。或作浮游、浮蝣。」蜉蝣通常用以比喻生命短促,如「人生易死,乃曰蜉蝣在世。」

至於周耀輝所寫的〈蜉蝣〉,的確也是關於時間的。詞中的第一人稱我就是城市中的「蜉蝣」,在有限時間中穿梭城市大小角落,享受短暫但沒有經過計算的小歡愉──「(還有還有沿途無數蜉蝣 還有還有沿途無數蜉蝣 還有還有原來行到源頭 還有還有原來爬過洪流) 我看我要向左或行右 有兩隻可愛的怪獸 在這一刻咬着我衫袖(來這邊有魔咒) 所有美麗也想偷 所有快樂都要有 再吸口氣便打開我門口 (一邊)玻璃將破碎 (一邊)花貓穿插過 令我想起了甚麼傷口 (一邊) 鮮花將送過 (一邊)而他將她抱起 路中經過的人 全部在拍手 」

〈蜉蝣〉首段描繪都市女子在輕鬆心情之下,注意到都市生活中有趣的點點滴滴。好玩的是,「還有還有沿途無數蜉蝣」折射出包括女主人公在內,世上還有無數「蜉蝣」,人在浮城中便如「蜉蝣在世」,匆匆忙忙又對世界充滿好奇──

「一天之中幾多將會有 去到左會有光 右面或有暗 浮城尚在晏晝 (要轉左 可轉右) 從不知一天之中幾多將會有 (也要走) 去到左會有他 右面或有你 蜉蝣尚未看透 再轉左會有 我信我最信的是然後 有兩隻可愛的怪獸 在解釋我感受(來這邊會解咒) 所有美麗也想偷 所有快樂都要有 站於千個街口 (一邊)公車將剎掣 (一邊)污水濺向我 令我想起了荒謬 (一邊)疾風將吹起 (一邊)而紙跟紙跳舞 就此喜愛自己 為歲月拍手」

〈蜉蝣〉的「蜉蝣」在日光之時遊走,笑言浮城尚在中午日照,美妙得很。其中「晏晝」原是一個很有意思的字詞,「晏晝」大量頻繁出現在日常生活廣東話口語中,意指「下午」。「晏晝」同時突顯了廣東話如何保留古漢語的神髓,「晏」原指天清,也是稍遲的時分;「晏」是白天。因此,「晏晝」就是稍晚的白天,即下午。「浮城尚在晏晝」指在最光天化日的時間,一天中最溫暖和煦的時分,開心地享受着生活,即使「污水濺向我」還是覺得一切美好。

我經常說周耀輝筆下,有着特別喜歡書寫蛇蟲鼠蟻,甚至微生物基因的傾向。恰恰從這些最微小的生物身上,觀照出生活以至社會中不為人注意的面向。〈蜉蝣〉中強調了生命中的「未知」、「未看透」,也不知道存在意義──「從不知一天之中幾多將會有(也要走) 去到左會有他 右面或有你 蜉蝣尚未看透…蜉蝣問活着為了要長久 或要走 」──可是,就是因為「未知」、「未看透」、不知道存在意義,生命的喜樂與否就是要由自己創造。

〈蜉蝣〉得獎後,周耀輝在臉書和微博公開感謝製作人與歌手,讓他如此放肆了一回,並祝願大家可以繼續放肆創作(大意)。放肆和隨性,同時也貫徹〈蜉蝣〉的精神。當你決定要快樂和放肆,就快樂和放肆到底,行到源頭爬過洪流,為歲月拍手。即使是蜉蝣一隻,不必思量和介懷生命長久與否。〈蜉蝣〉拋開了「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的傷感傳統,活在當下,乾乾脆脆、好好開心了一場。

〈蜉蝣〉

曲: Kelvin Avon, Katrina Russ
詞: 周耀輝
唱: 容祖兒

(還有還有沿途無數蜉蝣 還有還有沿途無數蜉蝣
還有還有原來行到源頭 還有還有原來爬過洪流)

我看我要向左或行右 有兩隻可愛的怪獸
在這一刻咬着我衫袖(來這邊有魔咒)
所有美麗也想偷 所有快樂都要有
再吸口氣便打開我門口

(一邊)玻璃將破碎 (一邊)花貓穿插過
令我想起了甚麼傷口 (一邊)鮮花將送過
(一邊)而他將她抱起 路中經過的人 全部在拍手

一天之中幾多將會有 去到左會有光 右面或有暗
浮城尚在晏晝 (要轉左 可轉右) 從不知一天之中幾多將會有 (也要走)
去到左會有他 右面或有你 蜉蝣尚未看透 再轉左會有...

我信我最信的是然後 有兩隻可愛的怪獸
在解釋我感受(來這邊會解咒) 所有美麗也想偷
所有快樂都要有 站於千個街口

(一邊)公車將剎掣 (一邊)污水濺向我
令我想起了荒謬 (一邊)疾風將吹起
(一邊)而紙跟紙跳舞 就此喜愛自己 為歲月拍手

一天之中幾多將會有 去到左會有光 右面或有暗
浮城尚在晏晝 (要轉左 可轉右) 從不知一天之中幾多將會有(也要走)
去到左會有他 右面或有你 蜉蝣尚未看透

(還有還有和孩童踢皮球 還有還有陪成人皺眉頭
還有還有沿途無數蜉蝣 還有還有沿途無數蜉蝣
還有還有原來行到源頭 還有還有原來爬過洪流)

蜉蝣問活着為了要長久 或要走

一天之中幾多將會有 去到左會有光 右面或有暗
浮城尚在晏晝(六月在左右) 從不知一天之中幾多將會有(得一對手)
去到左會有他 右面或有你 蜉蝣尚未看透 再轉左會有...

(還有還有和孩童踢皮球 還有還有陪成人皺眉頭
還有還有沿途無數蜉蝣 還有還有沿途無數蜉蝣)
要轉左 可轉右 (還有還有原來行到源頭
還有還有原來爬過洪流) 也要走 幾多幾多不久


原載於《文匯報》副刊文匯園,頁C02。

2012年12月13日星期四

《詩珏失調》:對話(六)──2012年, 西九第一塊獨立音樂拼圖...vs 火(2012.12.06及12.13)


詩珏失調 | 梁偉詩、黃津珏

對話(六):獨立或另類,終究是關於自由的


詩:2012年, 西九第一塊獨立音樂拼圖...

由黃耀明牽頭的「文藝復興音樂節2012」,在萬人「獨立起義」的歡呼聲中圓滿結束。林一峰、周雲蓬、巴奈、黃靖、五條人、陳珊妮、左小祖咒等中港台與明哥同場獻唱,從下午三時唱到晚上十時多,在香港語境來說,已是馬拉松音樂會。過去,香港觀眾對這種音樂會模式的認知,通常來自慈善賑災大匯演,如民主歌聲獻中華、饑饉三十音樂會之類。今回的「文藝復興」背後隱伏着幾個關鍵詞:戶外、免費、自由和多元。

戶外、免費、自由、多元幾個元素看似平平無奇,想深一層,這其實是相當「唔香港」的。大部分香港人聽賞音樂的根是廣東歌,是令獨立音樂人有點「喵嘴」的CANTOPOP,睇騷文化更來自紅館。當台灣小清新盧廣仲都說,小時候夢想是來香港紅館開唱,香港人可能還是有點沾沾自喜。可是物換星移,不知不覺地胡士托的戶外、自由進出的音樂模式,成為世界大勢。戶外,縱是被動地受制於天時,卻是一種光天化日、自然開闊的舒坦狀態。放眼看去,赫然又與城市空間各種流動狀態並時而生。這邊廂,巴奈與周雲蓬跨刀合唱〈美麗島〉,聽眾掉進眼淚的河流,旁邊維多利亞港的貨船同在游移。人和天地合唱,原是一道人文風景。

正如龔志成談及接下來的「自由野」時,就說「香港人大部分人很少看海,雖然海就在旁邊。」因此,戶外造就的一種奇妙、自由的文化氛圍,又可以野餐聊天喝喝小酒,點點滴滴,正是戶內場地所不能比擬的。想當然的是,「文藝復興」和「自由野音樂會」還有一個關鍵詞:免費。有人說「文藝復興」得到不少名人助陣,看來錢多得很,辦個免費騷自是綽綽有餘...。然而,「文藝復興」作為基金會插旗定調之作,它所實現的,恰恰是黃耀明和好些藝術工作者一直在說的「文化權利」--不論是玩音樂、談社會還是推廣平權精神,背後原是文化權利(Cultural Rights)和人權(Human Rights)。

睇騷文化中很難擺脫買賣和交換關係。去年的Clockenflap同樣是免費,畢竟低調。本年的「文藝復興」從一開始,便實踐網上免費登記取票的形式,和接續而來的「自由野」一起呼籲觀眾朋友來「自由叫、自由唱、自由跳、自由玩,盡情自得其樂...」。朋友笑說,「文藝復興」不是給人「聽音樂」的,象徵意義多於一切。既展示了「文藝復興」這個儼如概念股品牌的大中華視野和動員能力,以述行姿態公告天下它的自我定位,站在「主流與獨立之間偏向獨立多啲啲」。它的態度是開放的,只要你願意來,他們就唱歌給你聽。在這個意義上,作為「文藝復興」的圍觀者,或者不介意充當臨記,完成這個在「文化權利」議題上的portfolio。

另一方面,「文藝復興」的多元,是與接力開唱的Clockenflap和「自由野」互為對照的。它們全都擠在十一月到十二月的三周內,在港「晒冷」式示現「非主流」音樂面貌。Clockenflap對香港獨立「音樂撚」意義重大,演唱的數十個國際獨立樂隊和香港獨立音樂單位,是不少香港獨立音樂人的精神奶水。「自由野」在獨立音樂的基本盤以外,更與不同藝術形式合作,涵蓋的音樂種類,有搖滾、爵士、雷鬼、古典、後搖滾、原音樂及非洲流行樂等,如同音樂小宇宙。而這三股力量,就是香港獨立音樂拼圖的三塊,放射出不同的光譜排列。對主流聽眾來說,即使「文藝復興」很香港很黃耀明、珊妮公主還是很明星;即使Clockenflap陌生得令人近乎只認識恭碩良;即使大家搞不清楚「自由野」究竟是草原野餐還是觀摩藝術。在主流CANTOPOP貌似傾頽的大勢下,2012年,西九第一塊獨立音樂拼圖「文藝復興」開動了。


珏:火


1992年,世界首隊結合饒舌與重搖滾的樂隊同名大碟《Rage Against The Machine》面世,為整個九十年代新金屬(Nu-Metal)潮流開出一道航線。RATM把搖滾樂的剛性配合Hip-Hop極具社會面向的詞意,不兜圈子,直線批判美國政府所有的不公義,我們從此對「重型音樂」有另一層次的詮釋。回憶年輕時初次接觸RATM,其中一樣最震撼的衝擊必然是專輯封面上的照片。黑白相片裡頭有一個全身着火的僧侶,在互聯網未普及的年代是要花一點功夫才發現到這是一張真實紀錄照:記者Malcolm Browne於1963年身處越戰後的越南西貢市,拍到僧人為抗議新政府受美國干預下企圖推行反佛教法案而自焚,死者法號釋廣德。紐約時報記者David Halberstam 目睹整個過程,寫道:

「我曾以為會想再看見那畫面,但一次已經足夠。火焰在人身上冒出,他的身體慢慢被摧毀乾癟,他的頭顱燒焦變黑。在空氣中瀰漫燃燒人肉的氣味,人體意外地易燃。在我背後聚集哭泣的越南人民,我震驚得哭不出來,混亂得不懂紀錄或發問,狼狽得思考也不能...他燃燒時動也不動,默不作聲,他的泰然與身邊的羣眾成為強烈對比。」

事件間接引發多宗僧侶自焚與後來的越南政變,人民重奪宗教自由,釋廣德被尊為聖僧。RATM推出專輯時所有舉動於那時的我而言都是極具顛覆性,最起碼我從不知道音樂與社會議題能如此結合,透過他們頭一次認識到南北越與美國的曖昧關係,認識到自焚扺抗的崇高意志。到了有YouTube的年代,釋廣德的片段在網上能隨時重溫。但 Halberstam 形容得好,心痛欲裂的震驚,一次已經足夠。

搖滾歷史中,還有兩個關於火的經典片段,一是 Jimi Hendrix 於1967年蒙特利流行音樂節,彈奏Wild Thing 時在台上把結他焚毀;二是1975年Pink Floyd大碟《Wish You Were Here》封面上全身着火的白領人士握手的情景。有趣的是這些火燄都不是源於憤怒:據說Jimi Hendrix 深愛着那一把結他,燃燒是奉獻,像祭祀;Pink Floyd封面有多個詮釋,空洞而故作自若的握手舉動與着火的身體成強烈對比,有說是影射所有商業上的虛偽。許煜在《佔領論》中談到火的意義,尤其是在社會運動當中冒起的火舌。他引作家傑魯安(Tahar Ben Jelloun)的《火祭》描述突尼西亞小販自焚的故事──一個完全的毀滅,以及重新奪回尊嚴的自毀。然後就是阿拉伯之春,全球佔領運動相繼發生。焚毀是傷感的,但平行出現重生的希望。

一位今年7月自焚並受重傷的藏人,去世前留下這樣的一段錄音:「我的人民沒有自由。我們的文化傳統,我們的語言都消失了。」由於香港主流媒體隻字不提,我們都試圖透過不同外國媒體重構西藏的危難:僧侶自焚,警察不是送醫院,而是往死裡打;寺廟被鐵絲網圍了起來,藏民不被允許進入寺廟祈禱;僧人從幾年前的九百人下降到三百人,很多人被失蹤;小學生在學校只能學漢字,不學藏文;僧¬侶不能正常祈禱,沒有自由,像狗一樣地活着。去年我在展覽中用紙杯製成擴音喇叭,播放佛教銅罄製成的音樂,然後燃點,火的聲音混雜罄的聲音,最後所有都被火聲取代。那時我用了十八個杯,因為網絡媒體說有十八人死了。如今聽說今年11月初,四川報道當局將會嚴懲自焚者的家人,然後單單從11月到現在,就有二十五個新的自焚個案。

不知從何時起,無數出色的音樂人都高調支持西藏獨立:Beastie Boys、Red Hot Chili Peppers、Björk、Smashing Pumpkins、U2、Rage Against The Machine、Oasis、Bob Dylan等等。Björk更在 2008年巡演到達上海站時,把作品Declare Independence唱成「Tibet Independence」,或許是Björk英語說不準還是上海人英語聽力不好,竟然全場歡呼。其後中國文化部規定音樂會演出前必須先呈上歌詞審查,泱泱大國,卻膽小如鼠。既然審查,那麼所有獨立音樂實際上都必須要禁止:甚麼「青海獨立」音樂、「廣州獨立」音樂、「香港獨立」音樂、「台灣獨立」音樂...太可怕了。

所謂獨立或另類的音樂,終究是關於選擇。我們在消費或製作文化產品時,同時也在實踐我們的選擇自由。只要把這個選擇意識放回生活日常,不難發現創作從來都是會分泌抵抗單一化的成份。台灣饒舌傳奇人物大支與西藏流亡精神領袖達賴喇嘛合作,把他誦經與對談的內容收錄於一首Hip-Hop作品內。歌曲談到短暫人生的無力感,達賴言道,只要是善,就不應以單一生命週期作為量度單位,儘管朝着善的方向就對了。

語言刪除、文化淡化、自由被奪、土地消失,我不能不想到香港的將來,其實殊途。我們沒有龐大信仰力量支撐,好像更容易屈服,更會逆來順受吧?藏人的自由,信仰被掠奪,情願以最暴烈亦是最個人的手段奪回尊嚴,向世界傳遞渴望自由的信息。在人世間的極權下,當所有方法試盡,他們只好捨棄身體,為不公義作一次單程的上訪。我沒有宗教信仰,但歷史告訴我們,這樣的上訪不會白費,早晚會得到回應。

詩珏失調:
梁偉詩-流行歌詞分析員、文化評論人、香港電台《思潮作動、文明單位》主持
黃津珏-獨立音樂人、自然活化合作社發言人、前數碼廣播電台《音樂聲明》主持

原載於《陽光時務周刊》第34-35期。

2012年12月7日星期五

《敢觀舞台》--劇場衝擊邊界──《天天向上》、《七位導演眼中的40 @ 2012》與《家‧春‧秋》(2012.12.07)


2012年,對於香港劇場來說,真是非常有趣的一個年份。既是香港老牌劇團致群劇社的四十周年誌慶,也是香港旗艦實驗劇團進念˙二十面體的創團三十周年。進念「團慶」活動除了在文化中心大堂舉辦的《天天向上》大型展覽,還有一系列在誠品舉行的沙龍座談。上月,在茹國烈與于逸堯的沙龍對談中,茹國烈笑言與進念打交道多年,深深感到進念對探索劇場邊界和節奏的持續興趣,小至印發春宮圖作為演出的宣傳明信片,到舞台的強烈壓抑與爆發,甚至以無人舞台上升降佈景bar或舞台圓形轉盤為主角。可謂不斷測試觀眾忍耐力的極限。《天天向上》大型展覽卻走出劇場,從充滿童趣的切入點,釋放了榮念曾的文革情結。

「天天向上」原是上世紀五十年代毛澤東寄語當時的小朋友的成語,亦是其時中國小學校舍最常出現的四個大字。全句應為「好好學習,天天向上」。榮念曾創作的「天天」的塑像,以全白色的小孩形象為設計,喻意小孩子是單純、不受任何框架、概念所規範,容許我們為「天天」塗上造型設計。《天天向上》展覽整合各界社會人士的創作成果,還有榮念曾歷年的概念漫畫手稿、108位跨界創作人的50厘米高「天天」塑像作品、超過3000位香港中、小學生和社區人士、日本創作人及學生的「天天」塑像作品等,寄寓香港的創意精神。其中小克、鄭兆良、趙朗婷和李冠然的「天天」塑像精緻有趣,很個人亦很香港。

同一時間,致群劇社的四十周年紀念則是另一番光景。致群誌慶以友好跨界為基調,《七位導演眼中的40 @ 2012》請來香港七位資深劇場導演,羅靜雯、陳恒輝、莫昭如、黃智龍、陳麗珠、張秉權和潘惠森,分別以20分鐘在舞台上創作出一段創意折子戲。雖云是折子戲,細看卻充滿劇場導演的簽名式,如潘惠森《何來七千幾?》講三名物流速遞員,為了一個受托運的包裹而起爭端,既是潘惠森《遺禍人間》的餘緒,亦貫徹自水滸系列以來對於社會小人物的關注。當中物流速遞員唸唸有詞「你一包我一包」的機械式神經質,總令人想起《螞蟻上樹》中老是失控尖叫的茶樓女侍應。


陳恆輝的《納蘭》亦深具「愛麗絲」的形體神髓,蒙潔儼如處身無物之陣的蕾絲人偶,掙扎困鎖又無處逃遁。人偶臉龐敷上厚重粉妝,只賸眼珠呆呆地轉,髮色呈啡偏紅,襯上象牙色蕾絲裝,題目雖是〈蝶戀花〉的時間和尋覓,展演的情志是濃重無力感和不由自主。最有趣的,就要數到陳麗珠的《天天》。《天天》擬設了一張河畔長椅,一頭在日內瓦,一頭在牛津城,相隔是四十年的天空,博爾赫斯遇上博爾赫斯,在辯論出到底是誰人在誰人的夢前,陳麗珠和李思颺一藍一黃先後起舞,形體澎湃的張力在長椅上流瀉,姿影目眩神迷,成為Piazzolla「醒來……醒來是為了跳一支美妙的探戈舞」的光影前塵夢的最美妙註腳。

整個《七位導演眼中的40 @ 2012》中,最考功夫的,其實是七段折子戲之間的過渡。在裝景、換景的邊緣時間,黑暗中餘光中張秉權讓白耀燦、余世騰、王侯偉,通過戲曲、調笑、棟篤笑、撿樹葉、拾紙屑來串連起段與段之間截然不同的劇場風格。其中乾旦王侯偉演唱粵劇子喉,清亮透析,雖串演劇場打掃者唱曲自娛,全劇恰恰以三人建構起一個框架,把七段演出都成為有機體。末段《何來七千幾?》完結後,多位導演演員一同打鼓出場,「晒冷」式示現香港劇場的力量。


其實十一月還有一個非常有趣的劇場演出,就是龔志成與許敖山的《家‧春‧秋》。《家‧春‧秋》打着經典粵語電影、實驗當代音樂的旗號,截取了粵語長片中《家》、《春》、《秋》的黑白電影片段,以跨越時代風格音樂類型,破格重構電影現場配樂。換句話說,就是用當代的多種音樂類型和節奏,為古早的電影配樂,藉此尋求一種全新的crossover劇場經驗。

《家‧春‧秋》劇場共分為三段,分別是鳴鳳拒嫁老頭子而投湖;高家千金因封建思想而喪命;高家長子在喪子後終覺悟前非,決定振作,與兄弟家人走出封建家庭。龔志成和許敖山,對於所選取的黑白電影片段,或原裝播出,或只播出畫面沒有音效,或配上自製音效。在他們手上,音樂便如同一把刀,鋒銳無比地導引着觀眾的情緒,如吵架畫面配上激越的節奏,哀傷情節又有小提琴哀怨纏綿。可謂讓音樂提供了另一種方式看影像,正如影像提供了另一種方式聽音樂。

有意思的是,玩音樂的朋友為了讓我明白《家‧春‧秋》劇場的精髓,特意發來youtube上一條名為〈Chemical Brothers feat. K-OS - Get Yourself High〉的香港老電影短片。片中武打明星羅莽與文雪兒等的民初背景打鬥場面,配上加拿大饒舌歌手K-OS發表於2003年的歌曲〈Chemical Brothers feat. K-OS - Get Yourself High〉,為該部老牌功夫片帶來全新的節奏和魅力。同理,改編自名著的《家‧春‧秋》劇場,讓50年代港產粵語黑白電影經典,與當代的迷幻電子音樂、經典弦樂等即場互動撞擊。昔日黑白光影,今天看來竟然饒有興味,尤其當下社會亂象,《家‧春‧秋》所談及的反抗絕望、走出困局,與2012的世紀末年頭,竟然字字照見當下。

由《家‧春‧秋》可見,電影現場配樂並非外國默片與管弦樂團專利,也可以是即興實驗。《天天向上》與《七位導演眼中的40 @ 2012》,亦實現了三四十年來劇場邊界的不斷延伸。接續下來,直至沒什麼邊界。


原載於《文匯報》文化版。

2012年12月4日星期二

《詞話詩說》--頑石(2012.12.04)


2011至2012年度,香港作曲家及作詞家協會(CASH)金帆音樂獎、最佳歌詞最後五強──林夕〈頑石〉、周耀輝〈蜉蝣〉、夏至〈狠狠〉、盧凱彤〈你根本不是我的誰〉和梁栢堅〈天地會〉。「最佳歌詞」結果由周耀輝〈蜉蝣〉掄元,「香港詞神」林夕獲頒「CASH音樂成就大獎2012」,表揚其入行廿多年的成就。今回就先談談五強之作〈頑石〉。

從全年流行歌曲的走勢看來,2012年的確是非常奇怪的一年──去年還有〈那誰〉一鎚定音,本年卻從年頭至年尾都沒有年度之歌!坦白說,若非〈頑石〉入選CASH金帆音樂獎「最佳歌詞」最後五強,或許我也未必知道林夕有這樣的一首作品。而〈頑石〉亦充份體現了林夕對《紅樓夢》若干主題因子的興趣。本年年初,本欄已談過林夕〈我本人〉,如何融合當代女性情感困局與林黛玉的處境,解構愛情的夢幻。〈頑石〉則延續了《紅樓夢》中關於頑石、宿命、眼淚、還淚的情節,首先從旁觀者之口,描述女主人公對愛人的一片癡情──

「你 那一對大眼睛 這麼多眼淚任領 領不到我的情 難道你 愛得夠固執 所以便哭得破他那萬里長城 沒錯 吻可以融化冰 他偏偏拒絕被吻 怕比你更堅定 誰又信 愛得夠殘忍 可乞到他反應 能令他委曲轉性 有些血肉是你不堪擁抱 有些鐵石亦非為你鑄造 其實這種愛他知道 而你不感到 是他肯送也送不到 」

〈頑石〉首段已交代出兩重單戀的故事,旁觀者一直待在女主人公身邊,看盡她為愛他付出的眼淚,可惜鐵石心腸的男子不為所動,即使女子如孟姜女般肝腸寸斷、哭崩萬里長城,對方亦紋絲不動。另一方面,女子亦不察覺旁觀者的關愛,領不到他的情,於是詞中三人便如兩條平行線般,各自期待着一場「得不到的愛」。當中的那近乎絕望的堅持,直如頑石;期待者卻又懷為萬分之一的希望,惟願一天「頑石點頭」──

「為誰愚鈍為誰瘋 (不只你一個瘋) 對着頑石扮情種 (但他不會被移動) 你 知他愛什麼不愛什麼 一眼便猜中 通透豁達成熟你為了他卻不懂變通 你是頑石未知痛 (痛苦化做笑容) 卻望頑石被擊痛 (為你流淚的我懂) 他怕什麼我又只盼什麼得你未肯信 他身軀比化石更硬你忍痛都想抱擁 就如望夫山沉重」

〈頑石〉中的三顆「頑石」都死守着自己的信念:旁觀者守着女主人公、女主人公守着單戀的對象「他」、「他」也死硬地鐵石心腸。於是,林夕在〈頑石〉第二部分以「瘋」、「痛」、「硬」、「重」來描繪這三重的堅持死守。最奇妙的是,當中的所有「頑石」都是清醒的!只因情根深種,才不得不受困於宿命,詞中的「她」原是個心肝水晶琉璃人兒,平日豁達伶俐,偏偏在感情上胡塗透頂──「你 知他愛什麼不愛什麼 一眼便猜中 通透豁達成熟你為了他卻不懂變通 你是頑石未知痛 卻望頑石被擊痛」──惟一可以做的便是如「望夫石」般,等頑石點頭。

「望夫石」是香港沙田紅梅谷山上一塊石頭的名字。傳說背負嬰孩的妻子,在山上眺望遠去的丈夫、日日盼郎歸,結果風化成石。令人不禁想起,去年林奕華導演、何韻詩主演的《賈寶玉》,就問過一個問題:如果讓你再選一次,明知沒有好結果,你還會選擇去愛嗎?如是,你就是就徹頭徹尾是個癡人。這一點上,林夕在〈頑石〉國語版〈頑石點頭〉講得更直白──「看 他如果有感覺 你輕輕一聲咳嗽 也牽動他傷口 只可惜 你一臉柔情美麗地徒勞地 在他眼中獻醜…他的天空海闊怎能看到你天長地久 你的海枯石爛不能換到石頭的溫柔…愛到這樣本來有血有肉都變成石頭 就像我一直在你的身邊走也不能走 你又何嘗會點頭」

真誠癡心不容於愛人眼底,「血肉」亦只能淪為「石頭」──「哭崩天空的你未融掉他先已被風化 當然不知我亦變造頑石愛得比你蠢 開始不懂感受痛」──忍痛到麻木,其實是生理上人體一種自衛功能。心理上感情上亦如是,痛到盡處會失去感覺,所以我們都害怕觸及親情和感情的傷口。當然,面對「鐵石」、「頑石」,都着有一種無力感。這種無力感同時是時代的傷口,置身於「頑石」堆積的無物之陣中,我們得接受世界的不完美,並且在哭崩天空、變成化石之前,努力撼動,或者也可試試補蒼天。


〈頑石〉

曲:Christopher Chak
詞:林夕
唱:林峯

你 那一對大眼睛 這麼多眼淚任領 領不到我的情
難道你 愛得夠固執所以便 哭得破他那萬里長城
沒錯 吻可以融化冰 他偏偏拒絕被吻 怕比你更堅定
誰又信 愛得夠殘忍可乞到他反應 能令他委曲轉性
有些血肉是你不堪擁抱 有些鐵石亦非為你鑄造
其實這種愛他知道 而你不感到 是他肯送也送不到

為誰愚鈍為誰瘋 (不只你一個瘋)
對着頑石扮情種 (但他不會被移動)
你知他愛什麼不愛什麼一眼便猜中
通透豁達成熟你為了他卻不懂變通
你是頑石未知痛 (痛苦化做笑容)
卻望頑石被擊痛 (為你流淚的我懂)
他怕什麼我又只盼什麼得你未肯信
他身軀比化石更硬你忍痛都想抱擁
就如望夫山沉重 / Repeat: 換來第三者沉重

沒錯 吻可以融化冰 他偏偏拒絕被吻 怕比你更堅定
誰又信 愛得夠殘忍可乞到他反應 能令他委曲轉性
有些血肉是你不堪擁抱 有些鐵石亦非為你鑄造
其實這種愛他知道 而你不感到 是他肯送也送不到

為誰愚鈍為誰瘋 (不只你一個瘋)
對着頑石扮情種 (但他不會被移動)
你知他愛什麼不愛什麼一眼便猜中
通透豁達成熟你為了他卻不懂變通
你是頑石未知痛 (痛苦化做笑容)
卻望頑石被擊痛 (為你流淚的我懂)
他怕什麼我又只盼什麼得你未肯信
他身軀比化石更硬你忍痛都想抱擁
就如望夫山沉重(換來第三者沉重)

為誰愚鈍為誰瘋 對着頑石扮情種
你知他愛什麼不愛什麼一眼便猜中
通透豁達成熟你為了他卻不懂變通
你是頑石未知痛 (痛苦化做笑容)
卻望頑石被擊痛 (為你流淚的我懂)
他怕什麼我又只盼什麼得你未肯信
他身軀比化石更硬你忍痛都想抱擁
就如望夫山沉重

哭崩天空的你未融掉他先已被風化
當然不知我亦變造頑石愛得比你蠢
開始不懂感受痛


原載於《文匯報》副刊文匯園,頁C02。

2012年12月1日星期六

《詩珏失調》:對話(五)──同志是敢唱的vs 何不以同志吧作為文化地標(2012.11.22及11.29)

詩珏失調 | 梁偉詩、黃津珏

對話(五):同志運動與音樂抗爭

詩:同志是敢唱的…



上周末到「同志是敢的-同志遊行2012」的隊伍裡撐場。今年的遊行主題是各行各業,既是狂歡亦是表態的彩虹人群裡,自然也毫不客氣地出現飛機師護士修女泰式舞者修路工人歌女新娘寡婦SM愛好者等各式扮相。遲到的我從灣仔插隊,一直走到金鐘近政總的路口,心裡總覺彩虹飛舞的通衢大道上,奇裝異服、振奮人心的口號、清新重口味的小道具也通通出籠,可是就彷彿欠缺了什麼。後來身後的人潮開始按捺不住,唱起何韻詩的〈勞斯萊斯〉來,我才醒悟過來──就是欠了音樂!

我是中文系出身的,一直惦記着荀子《樂論》中所講的「樂合同,禮別異」。音樂的本質就是要共享,令大家感到與群眾同為一體,無分彼此。同行友人甚至坦言去完Pride Parade 2012,令他有定期搞社運戰鼓班的欲望,全因為同志遊行的現場音樂零零落落,氣勢未免遜色。Pride Parade宗旨既是「站出來」,同時也是自我美感的呈現──我哋係靚0既、我哋係驕傲0既──於是有老年同志豔妝麗服,亦有年輕朋友大秀肌肉身材。當我走到遮打花園時聽到容祖兒的〈我的驕傲〉時,實在是流行歌詞分析員的條件反射作祟,突然悔恨自己沒有為大會草擬同志歌單。

黃耀明曾謂陳少琪〈禁色〉,是一首「好委屈好委屈」的歌。事實上,香港流行歌詞的同志歌單中在委屈自憐之外,在在另闢蹊徑。有人笑言「香港三大詞人」林夕黃偉文周耀輝皆「雌雄同體」,老實說幾位高人的性向毫不重要,關鍵是三位仁兄皆有為「少數」發聲的作品,為異性戀情歌主導的流行樂壇添上異色多元。且看黃耀明在五月的國際不再恐同日和Pride Parade 2012皆有獻唱的〈光天化日〉和張國榮的自白之作〈我〉,就是出自「香港詞神」林夕之手。

愛談「抗世歪理」的周耀輝筆下,逆流而上的挑機之作更一籮籮,一出道即寫出與〈禁色〉一時瑜亮的〈忘記他是她〉,及後更有〈雌雄同體〉和〈酷兒〉。〈酷兒〉表明心跡即使還沒得到世界的祝福,「愛越難越要愛到 最後至少得到 名字叫酷」。「酷兒」在二十世紀的同志運動曾是一句經典口號:「我們在這裏,我們是酷兒,習慣我們的存在吧!」(We are here, we are queer. Get used to it) 當然,近年「酷兒」定義被擴闊為性小眾,可以指稱同性戀者、雙性戀者、跨性別人士、實踐非一對一性關係的同性或異性戀者等。

至於平日浮誇靚爆的黃偉文,更明刀明槍寫過「性取向系列」──〈露絲瑪莉〉〈再見露絲瑪莉〉〈勞斯萊斯〉〈男孩像你〉〈光明會〉〈查理淑儀〉。此外還有經典作〈失樂園〉、〈命硬〉、〈零號〉、〈金剛經〉和〈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其中楊千嬅〈零號〉最惹火,「福音不過是沒有出席過的聆訊」等語,當年挑動過宗教組織的敏感神經,投訴〈零號〉挑機、鬧上港聞版。我驚嘆保守宗教勢力原來也聽流行曲之餘,不得不佩服「音樂抗爭」詞人的筆力和勇氣。最可喜的是,黃偉文在2012年黃耀明COME-OUT後寫出〈少數〉,將抗爭從苦大仇深的口吻中昇華,坦言當社會不開放不貫徹平等平權,最終任何人都可能是「少數」,「少數」可以是新移民、外籍傭工或少數族裔人士,也可以是你我他。

2012年11月7日,立法會「同志平權諮詢議案」被否決,被認為是香港人權史上最黑暗的一天,在平權運動上香港着實遠遜紐倫台。而在香港流行歌曲史上,其實從來不乏講同志談平權的聲音,你可以說「江山不幸詩家幸」──社會主流價值的封閉自會催生出負隅頑抗的力量。WYMAN在《黃偉文作品展CONCERT YY》,甚至揚言〈勞斯萊斯〉〈男孩像你〉竟在以保守見稱的TVB十大金曲中,同年奪得兩個金曲席位,可謂是一項小小的成就…。話說回來,在「同志是敢的-同志遊行2012」的隊伍,我特別注意年長同志「走出來」的姿態。我知道在「我哋係靚0既、我哋係驕傲0既」、柳媚花嬌的主流同志世界中,年長同志可能一直隱形,這跟年齡和社會階級有着莫大的關係。但願在彩虹翻飛的盡處,大家也能高貴地起舞於光天化日。

珏:何不以同志吧作為文化地標


如果警察告訴你明天開始不准吃飯,你必然反抗。

社運人仕周諾恆如是說,我也很喜歡引這句話。而現在又必須再次引用,因為竟然「就立法保障不同性傾向人士的平等機會及基本權利展開公眾諮詢」的卑微動議都被否決,問也不允許。如此光怪赤裸的欺凌喚來香港有史以來最大型的Pride Parade,攣直都走上街了。隊伍不乏長者同志,大伙兒悉心打扮,有點像巴西的森巴巡遊。政府在遊行前夕的曲線動員,令我想起2011年七一大遊行「禁止在遊行期間奏樂」的荒謬指引。結果不只是樂器,市民就連砂煲罂罉都拿出來亂敲一通。兩件事最大的分別,就是你只有一天被禁止奏樂,同性戀者卻只有一天能高調坦然地做回自己,其餘364天都沒有平等機會,沒有基本權利。

英國流行音樂雜誌《Q 》曾探討過「同性戀與流行音樂」的關係,發覺當時紅得發紫的流行組合與歌手如Boyzone、NSYNC、Kylie Minogue、Madonna,以至較為偏離主流的Jamiroquai、Pet Shop Boys等等,聽眾羣都以年青人與同性戀者佔最大多數。年輕樂迷喜歡貌美旋律容易入口的流行明星音樂,同志更是對流行曲的「好感元素」(Feel-Good Factor)不能抗拒:輕快的舞曲舞蹈、亮麗誇張的服飾、歌詞多關於愛情的嚮往,演唱會活活是個大型同志嘉年華。當然如果你是香港樂迷,不論任何性取向,則極有可能到五十歲都是Boyzone樂迷,或者五十歲都要操fit減肥穿上閃閃亮的舞衣邊跳邊唱。這座城市情況似乎有點不一樣。

這個所謂Feel-Good Factor 一直以來與跳舞流行音樂有着非常微妙的關係。從70年代ABBA的Dancing Queen、Gloria Gaynor的I Will Survive、Village People的Y.M.C.A.,直到Culture Club的Do You Really Want To Hurt Me、Cher大姐的Strong Enough、Erasure的Lay All Your Love On Me等等,從的士夠格到南美雷鬼,都是瀰漫着光鮮亮麗,花枝招展,全城熱鬧高興的正能量。為何如此?同志不可以是地盤紮鐵工,夜晚喜歡聽極端金屬的嗎?同志不可以是生果檔的大嬸,心底裡對白光的歌聲以外還存有多一點幻想嗎?真的好像不可以,社會預設的同志都好像要是聽舞曲的中產人士、社會精英,而走出這個喜慶能量範圍後我們的腎上腺素下降了,膽量小了,或許就不敢再挑戰保守世界的殘酷目光。舞曲彷彿透進衣櫃的光線,令人蠢蠢欲動,破門而出。

Feel-Good Factor到現在還是在擔當相當重要的守護角色,例如Lady Gaga。這個名字取自Queen樂隊(主音Freddie Mercury也是同性戀)的流行樂壇天后,打着「創新」、「具顛覆性」的旗幟橫行主流樂壇。雖然現在人氣好像輸了給超級Feel-Good大叔PSY的Gangnam Style,但先別管這個。Lady Gaga一直有傳是個雙性人,雌雄同體,在流行文化天后的冠冕保護下,不承認也不否認。而事實上我們身邊有許多雙性人隱藏着,有許多是出色的運動員,不能通過性別測試而失去出賽資格。台灣的丘愛芝困擾到38歲才明白自己不是個怪物,創辦國際陰陽人組織的「中文版」,展開漫長的社會教育工作。但我們可以想像,若果格林美把最受歡迎男女歌手獎都頒贈給Lady Gaga,她(他)會歡呼,樂於天王天后同體。

好可惜雜誌報道沒有更深入研究同性戀與好感元素的關係,但當我走在遊行隊伍之中就好像立刻明白了更多──這是快樂抗爭。早有社會運動的研究指出,長期抗戰不能只靠憤怒等情緒,必須要有正面的情感存在,這個正面的情感就是愛。在封建社會高度壓迫底下,流行舞曲的能量變得非常珍貴,而同志遊行帶來的勇氣與團結力也成為眾人的護身符,教大家撐下去。香港首位出了櫃的立法會議員陳志全說得好:同志都不會生小孩,但為何仍是會上街反對國民教育荼毒下一代?而異性戀者又為何不能忍受同志被歧視?其實這些都是出於愛。當然仍然有像明光社的偽道之士,不談愛,只談做愛。他們信仰上的聖殿已萎縮到直腸般小,只要說到肛交他們就害怕了。

位於倫敦的Hoxton區,在1996年被雜誌Time Out喻為「這個星球上最有型」的社區。只是大約十年的發展竟能成為文化熱點,年輕文化藝術工作者在此聚居、創作、搞演出、搞品牌。最有趣的,是各類針對Hoxton的文化研究都必須要提到Hoxton Square的同志俱樂部London Apprentice(即後來的333),這個知名蒲點同時也是提升城市文化評級的關鍵建設。從現代音樂歷史上看,同志俱樂部的開放觀念從來都是前衛音樂的催化劑,起初Red Hot Chili Peppers企圖把Punk與Funk連在一起,也是要感謝gay clubs的演出機會。看來香港要躍升至國際文化都會的水平,必須先得到同性戀朋友祝福。



詩珏失調:
梁偉詩-流行歌詞分析員、文化評論人、香港電台《思潮作動、文明單位》主持
黃津珏-獨立音樂人、自然活化合作社發言人、前數碼廣播電台《音樂聲明》主持

原載於《陽光時務周刊》第32-33期。

2012年11月30日星期五

他們在文化百慕達三角──什麼都可能消失、什麼都可能發生(2012.11.30)



香港真是一處奇妙的地方,一百多年前是推翻滿清的革命基地;一百多年後,有人在香港發起「文藝復興」,藉香港在兩岸四地之便,大搞「文藝革命」。打鐵趁熱,西九「文藝復興音樂節」翌日,「獨立起義」的藝術工作者周雲蓬、巴奈、張元,再加上香港主場文化評論人潘國靈,又再聚首一堂。沙 龍 由 《 號 外 》 主 編 、 台 灣 文 化 人 張 鐵 志 主 持。從延安到中環,文藝與時代,究竟是理還亂、還是剪不斷?

中國獨立電影導演張元,在1993年拍出第一部以中國搖滾為題材的《北京雜種》。張元從85年開始唸電影、89年畢業,回顧當時中國電影的拍攝制度還是延續蘇聯的制度,只有十六家電影製片廠可以拍攝電影──「今天我們提到的獨立電影、個人表達,在當時是不敢提出來的。今天可以放映獨立電影,是有標誌性意義的,過去只能夠在家中自己放映。我對電影的感知也是懵懵懂懂的。童年時只知道”為人民服務”的說法,基本上沒有看過國外電影,能看的就是蘇聯,南斯拉夫以及朝鮮的。可以說,我在童年時代便失去了文藝談論的資本,只有八部樣板戲伴隨我們成長。」

張元的說法,讓中國歌手周雲蓬大為感觸,坦言他們這一代的成長,現實主義讓浪漫都被稀釋掉──「後來我寫歌,也淪入了現實主義,比如〈買房子〉、〈中國孩子〉。同時我也在反思,現實是否是平板的東西?晚上的夢其實也是現實,現實不僅僅是普通生活,是需要去發現的,還有很多神秘、荒誕的面向。要有能力去發現、觀察,然後唱出來、寫成小說、拍成電影。我們對外國作家比較寬容,譬如支持納粹的作家、學者。可能你對身邊的人更不容忍,比如對親人犯錯比較凶狠。政治的概念在中國非常狹隘,提到政治就是十八大,其實每個人沒有辦法不受政治影響,一切文學作品都不能脫離政治。想深一層,也沒有必要隔離開來,應該把政治看得幽默和寬泛一些。」

台灣原住民歌手巴奈,在「文藝復興音樂節」上與周雲蓬合唱胡德夫的〈美麗島〉,令人震撼至深。現實生活中,巴奈更深刻感受的,卻是個體生命與外在世界之間的複雜關係──「我出生的地方,是一處大山包圍的封閉的部落,我的父母分別是卑南族和阿美族的原住民。現在回到出生的部落,發現一個狀態,老人都是用族語講話,我聽不懂。我甚至要到27歲才清楚知道,原來我不是中國人。二十多歲我到美國去,非常疑惑,在美國的黑人是什麼人?在美國的華人怎麼形容自己?他們會說是美國籍的華人。在台灣,我們沒辦法講自己是台灣裔的原住民。我覺得最可怕的是,我過去一直沒有意識到這樣的情況的發生,還一直允許這樣的情況發生。」說着率性的巴奈一臉惘然,把眉頭皺了又皺。

置身中環咖啡館沙龍的講者群,最能體現巴奈的文化身份混雜狀態的,可能便是香港主場的潘國靈。香港人一直被視為「文化雜種」,潘國靈回顧自己的成長歷程,面對兩三文語和文化沙漠的「語言+文藝」的雙重邊緣化,有着另一種困惑──「對於在香港學文學的香港人,是無法理解延安講話的”文藝為政治服務”的。文學附屬於政治,是一種陌生的說法。從時代來講,五四對香港人的影響更大,不是革命文學而是文學革命。是一輪從文學開始的思想轉變,這是與啟蒙息息相關的。我從小學階段已在看外國翻譯文學,中學時唸的是英文學校,普通話一直學不好,但又慢慢知道香港有文學。五四有點烏托邦的意思,我同時又對文學比較悲觀,看不到它的力量。有時會不禁問:人民需要我們嗎?文藝是需要一個環境的,昨天在看文藝復興音樂節的表演時,我衷心希望這不只是一場熱鬧。」

我在潘國靈幽幽的眼神中看到香港的影子,同時又感到香港的確猶如一處文化百慕達三角──什麼都可能消失、什麼都可能發生──文藝復興基金會的沙龍,從延安談到中環,這除了是一個從現代到當代的時間觀念,也是一個從中共革命根據地到前殖民地城市的空間概念。在這裡來自兩岸四地的文藝愛好者一起座談文藝,接下來,就是要一起策劃一場文藝對時代的逆襲。


對談紀錄節錄自【時代的變奏:從延安到中環】

講者:周雲蓬、巴奈、張元、潘國靈
主持:張鐵志
時間:2012年11月25日13:30—15:30
地點:中環和記大廈Habitu咖啡店


原載於《明報 》世紀版。

2012年11月28日星期三

《中國男裝》時光機──從時裝設計到古代男裝研究(2012.11.28)


與著名時裝設計師陳仲輝談論時下香港男士的衣著打扮,silvio劈頭第一句就說,香港男士穿衣的最大問題是「跟風」而非保守,時興什麼便穿什麼,無性格又唔靚:「你看,你說得出的社會賢達、時尚名人的穿衣風格,如煲呔曾,他們的衣服樣式大多變化不多,這樣個人風格才慢慢形成。追潮流現在往往變成特定圈子的溝通方法,有些人處身的環境可能是──你唔潮,就無人同你玩。」

時裝達人黃偉文在〈西太后〉一詞中,盛讚Vivienne Westwood「一吋一吋玩弄歷史的針線 千秋衣裝輕易被你改寫了要點百年未見誰像你 時尚會因你顛覆倒轉 不對稱反建構 撥亂大衣牽起了新世界大戰」。時裝設計師的創新破格,固然為世界開拓全新想像幅員,瞻前知今之餘,顧後鑒古亦未嘗沒有新發現。陳仲輝在研究新著《中國男裝》中,重新追溯中國歷代文化上的男性衣飾、打扮,乃至古代社會對顏色的認知和倫理功能。一切一切,又點止男裝咁簡單?

Silvio對中國古代男裝衣飾打扮最講究的唐代,非常嚮往──「唐代社會風氣相對開放,男子會在頭上插花作裝飾,又會化妝薰香、自製面膜。縱然當時的男士打扮不如女子般大紅大綠,但其講究程度卻有過之而無不及。」而古代眾多「貪靚」男士中的頭號人物,原來就是中國文學史上的愛國大詩人屈原!細想之下,倒也合情合理,君不見《九歌》《離騷》如何浪漫至上,上天入地。想像力體現的極致,原不只限於文辭之美,同時服裝打扮也是個人「才性氣質」的集大成。

希望香港特首著裙

「大家都很難想像”貪靚潮人"與” 愛國詩人”,竟是同一人。除了缺乏了解,很大程度上,是中國文化不願意承認偉大的屈原有這一面,並且告訴下一代。到了今天,我們其實應該接受”人”是多面而立體的,我甚至希望香港特首或未來特首可以試穿裙子、透視裝,既推動香港服裝行業,又能充份體現出社會的多元面貌。想深一層,究竟是誰規定政治領袖、男高官,不能著裙穿透視裝呢?況且,由於古代中國很長時間都沒有發明椅子凳子,古代男子會穿像圍裙一樣的裙子,直至胡服騎射風尚的傳入,中國男裝才開始出現褲款。這樣說來,男士穿裙子,也是復古、中國風的一種呢。」 



說到這裡,陳仲輝特別提到時下服裝設計對「中國風」元素的用法,多是慘不忍睹,來來去去都龍龍鳳鳳麒麟之類,流於「扮古人」而有形無神。四年前Silvio終於按捺不住,藉北上腳底按摩之便,時尚達人「的起心肝」落手落腳蒐集古代服裝資料,以了解古代服裝背後的文化精神為己任,開展出中國古代男裝的研究。沒想到「誤入歧途」,單是顏色已讓Silvio頭大如斗──

「古人對顏色的理解,與今人很不一樣,像孔子就很討厭人們亂穿亂用顏色,這涉及古代禮制如何看待顏色。即使是對顏色的定義和命名,古代與我們的想像亦有很大區別。就如青色,在不同年代有不同的解說,可以是偏綠的藍,如”青出於藍”;青又可以是白色,如”青天”;甚至在某些歷史時期,竟然是指黑色!而顏色屬性又涉及五行,如黑色屬水、紅色屬火等。另一方面,黑色又是中國古代最尊貴的顏色,你看日本韓國保留至今的漢服文化,便可知道在嚴肅場合的傳統服裝,都以黑色為尚。」

何妨馨香盈懷袖

女為悅己者容,士為知己者死,是千古以來中國文化對男女特性的主流區分。可是,世事總無絕對,女士可以是巾幗英雄,男士又何妨簪花敷粉、馨香盈懷袖?陳仲輝一直堅信,中國古代男裝既與人和生活有關,就絕不可能是悶藝。於是在《中國男裝》,我們着着實實接觸到從衣飾鞋履、化妝護膚、顏色搭配、服裝倫理等建構出來的奇幻美學世界,儼如坐上陳仲輝掌舵的《中國男裝》時光機,踏進超現實的中國古代服裝世界。那邊廂,屈原周瑜竹林七賢正在等着你回來呢。

原載於《香港經濟日報》文化版。

2012年11月21日星期三

《詞話詩說》--去信和賣碟(2012.11.20)



早前在協青社蒲吧舉行的《my little airport 2012 菊花的味道音樂會》中,My little airport幾乎把最新大碟《寂寞的星期五》的所有新歌都唱遍。〈我們一起離開吧〉、〈牛頭角青年〉、〈廣州浴足一夜〉、〈羅曼蒂克〉、〈憂傷的嫖客〉、〈爺就是一名辭職撚〉分別把中港上流價值觀的差異、生活在他方的想望和文青自我孤絕的情態共冶一爐。林阿P的文字,一直傾向相對抽離的口吻,與現實保持安全適當的距離,絕望地談香港談人生,並不時從香港若干地標式情景或景點出發,談(處身)香港的點滴。

早前林阿P曾謂,有外地歌迷按照my little airport歌曲中的「地圖」,遊遍白田購物中心、荔枝角公園和網球場、美孚根斯堡、九龍塘時鐘酒店、九龍公園游泳池、金鐘地鐵等「名勝」。如果MLA的歌迷聽了新碟《寂寞的星期五》,可能就要多去兩處傳奇之地,牛頭角和旺角信和。上回本欄便談過MLA的〈牛頭角青年〉,牛頭角其實是香港獨立音樂創作人的臥虎藏龍之地,包括被譽為全港最佳獨立音樂LIVE HOUSE的HIDDEN AGENDA,也隱身於此。而〈去信和賣碟〉所談的中年情懷和集體回憶,則由另一個香港音樂地標出發──旺角信和。

旺角信和中心是香港和海外唱片零售的集散地,亦是二手古董唱片的交易場。八九十年代,網絡尚未普及時,不少音樂愛者都愛到旺角信和尋覓心頭好。〈去信和賣碟〉從賣碟前的「教路」口吻說起,隱喻着一種「失落」、「下墜」的殘酷現實──「到你再過多兩年 差不多三十歲的某天 你會去最後一次二手唱片店 賣去過往十數年 買落的幾百張唱片 這個時候你要賣得有技巧一點 技巧是要知道有兩種唱片店 一種是每張碟報不同價錢 一種是一個價錢報一堆唱片 你要以第一種店為先 它不會收下所有唱片 餘下的就再賣去第二種店」

〈去信和賣碟〉的主人公勸喻「你」,當逼於無奈要出售手頭的「舊愛」時,要懂得把唱片賣去適當的地方。如果不知道有兩種二手唱片店的收購方式,便會很容易以一筆過的價錢賤賣唱片,因此要先去逐張收購的店,給挑剩的才拿去一批批收購的店。主人公的金玉良言背後,自是經驗之談,有趣的是,林阿P在《my little airport 2012 菊花的味道音樂會》上,提及較早前他的STUDIO收到一批由英籍鄰居捐贈的舊唱片,臨別前鄰居謂:當你到了某一個年齡,你要作出選擇。碰巧林阿P創作了〈去信和賣碟〉,似是冥冥中標誌着這一段因緣。

然而,〈去信和賣碟〉其實微妙地盛載了一種「失落」和「下墜」的情懷。在某個意義上,過去旺角信和代表着潮流和青春,曾幾何時樂迷所消費着的是遠離瘋狂的人群的品味興趣,還有天真未染的夢想。因此,不管為着什麼原因「去信和賣碟」,都是一種對現實妥協和頽唐。於是〈去信和賣碟〉轉而將焦點放在賣碟價錢的高低,來消解心靈的挫敗感──「這次序當中的重點 不只可整體賣高一倍價錢 還可讓你盡量忘掉眼前 事關一下子失去所有唱片 會有把夢燒光的感覺出現 忙着分析價錢有助讓這感覺不見…」

2004年, Boy'z城市概念大《Boy'zone男生圍》碟中藉〈去邊度〉、〈我愛香港仔〉、〈迪士尼見〉、〈你是我的潮流特區〉、〈皇室堡主〉、〈情陷百老匯〉和〈眼紅館〉,點出了公共空間、情感、身份、集體回憶的關係。其中〈信和忠心〉雖然是以「食」字的手法,藉「信和中心」的諧音來談信任和忠誠,也足見旺角信和,明顯是談香港城市空間的一處繞不過去的「過氣地標」。縱然,旺角信和至今已不免有點「out out地」,可是,這恰恰進一步烘托出「去信和賣碟」的雙重失落──時日如飛,主人公已不再青春熱血,另一方面,也是為了向現實低頭(欠缺收藏空間或缺錢)出賣夢想。結果,主人公只好把心思轉到怎能把唱片賣得好價錢這一點上。只有這樣,才能轉移視線,讓心思不停留在悔恨和自責之中。

話得說回來,這種「割愛」的痛苦,可能只存於若干「文藝毒撚」之心,大部分的我們都彷彿習慣妥協和「成長」,就是要告別「舊我」也彷彿是應然。畢竟香港一處理想貧乏之地,〈去信和賣碟〉又一次揭露國王的新衣,講出社會最殘酷的真象。

〈去信和賣碟〉

曲:林阿p
詞:林阿p
唱:nicole

到你再過多兩年 差不多三十歲的某天 你會去最後一次二手唱片店
賣去過往十數年 買落的幾百張唱片 這個時候你要賣得有技巧一點
技巧是要知道有兩種唱片店 一種是每張碟報不同價錢 一種是一個價錢報一堆唱片 你要以第一種店為先 它不會收下所有唱片 餘下的就再賣去第二種店

這次序當中的重點 不只可整體賣高一倍價錢 還可讓你盡量忘掉眼前
事關一下子失去所有唱片 會有把夢燒光的感覺出現
忙着分析價錢有助讓這感覺不見


原載於《文匯報》副刊文匯園,頁C02。

《文化KO》--真的假不了、假的又如何(2012.11.19)



香港「華語紀錄片節2012」與亞洲電影節同時於十一月揭幕,影癡們不免疲於奔命,滴着眼藥水裙拉褲甩趕場。本屆「華語紀錄片節」共二十三部參展電影來自兩岸四地,不但保持廣泛題材的展演,是次入選的紀錄片觸及更多「少數」甚至弱勢社群,如談汶川大地震中喪失兒女的家長尋求「再生育」的《活着》、談外藉傭工過埠新娘在台灣生活的《麵包情人》《夢想美髮店》、實錄家暴悲劇的《阿鼻》,還有澳門女同志現身說法的《櫃裡孩》。其中已然通過國內有關單位審查的《活着》,在「追查川震」還是禁忌的中國獲准放映,究竟如何說故事就夠耐人尋味。

《活着》描述痛失女兒的母親紅梅,與其他川震受害母親一樣,獲國家政策准許「再生育」,希望藉此填補家庭缺陷、讓孩子「回來」。紅梅周邊的鄰里友好,大部分都是亟欲再懷孕的川震家長。導演范儉從川震家長清明集體拜祭亡兒說起,到年逾四十的母親們、從汶川遠赴成都某醫院排隊進行人工受精,末段女主角紅梅在人工受精失敗後竟意外懷孕,彷彿大家都得到「遲來的幸福」。最後片中出現文字描述,報告在六千多個喪子家庭中,截至目前為止已有三千多個家庭再獲麟兒。《活着》就以這些苦盡甘來的母親們,抱着孩兒歡天喜地地拍照作結。

在最後溫馨大合照的大銀幕前,我的心底一片冰涼,典型的「小團圓遮蔽大災難」,把受害家庭是否獲得真相和公義的焦點,轉移到「不惜一切要盡快把兒女生回來」的種種舉措,沒頭沒腦忙於傳宗接代渾忘國家社會價值的淪喪。我看到的是,被政策操弄得暈頭轉向的蟻民們。同一時間,另一齣令我深感震撼的獨立電影,則是中國應亮導演的《我還有話要說》。

應亮是本年度亞洲電影節的焦點導演。亞洲電影節歷屆焦點導演粒粒皆星,包括是枝裕和王小帥婁燁等。應亮歷年作品除了《我還有話要說》還有《好貓》、《背鴨子的男孩》、《另一半》和《應亮短片》等。誠然,《我還有話要說》在本年4月南韓全州電影節的「買版權」荒誕傳奇令人匪夷所思──中國當局為了阻止有關「楊佳案」的獨立電影《我還有話要說》在全州上映,竟欲出高價購下版權,條件就是不能公開放映,卻遭到韓版權方拒絕。縱然天價交易沒成真,應亮卻自此成為流亡者,旅居香港亦不免「被飲茶」──可是《我還有話要說》彷彿還沒被大家認真看過。

我所看到的《我還有話要說》,其實也是中國一名苦命母親的悲劇,還有點「仿紀錄片」的意思。應亮把論述「楊佳案」的焦點放在殺警者楊佳被捕後,母親靜梅為他準備衣物和審訊材料,不斷遭到偵查當局的滋擾和為難之外,更進一步被關進精神病院。最離奇的是,楊母竟在兒子處決後的好一段時間才知悉死訊。應亮在《我還有話要說》把情緒激盪的篇幅減到最低,轉而通過聲音敘事、靜物定焦,側面描繪出中國公民置身「中國司法制度」無物之陣的無可奈何──當司法當局上門找楊母時,鏡頭定在楊宅樓梯底,彷如長鏡頭映着只有人影閃動的暗角,這時候按捺不住的楊母大罵:我們的社會到底怎麼了?我們的國家到底怎麼了?(大意);楊母在親友談論案情時,呆呆地在弄盆栽,我們就只看到一雙不知如何是好的手,不斷把盆栽轉來轉去;最後敘寫楊母在死訊封鎖的情況下,請裁縫師傅為兒子改衣服,情境動人。

當然,「華語紀錄片節2012」與亞洲電影節並非強國獵奇片或黑幕大揭秘,而是在在實現獨立電影的藝術世界,如何把關心人的種種課題通過鏡頭得到紀錄、言說和探詢。作為觀眾,縱然還抱持着「紀錄片是真的、實錄的;電影是假的、虛構的」的截然二分,現實世界彷彿已無法再談真偽。尤其在信息爆炸的年代,大大小小新聞或慘劇也只是臉書上的熱門消息,來得快去得快,連莫言得諾獎也好像已過了千年。可是,獨立電影正實驗着各式說故事的冒險、展示着看世界的奇異緯度,讓我們對於世界,不僅僅止於讚好或轉貼。

原載於《蘋果日報》文化版。

2012年11月15日星期四

《詩珏失調》:對話(四)──試看藝文改變城市vs 西九龍的聖誕節(2012.11.08及11.15)


詩珏失調 | 梁偉詩、黃津珏

對話(四):藝文與城市空間肌理


詩: 試看藝文改變城市


剛「過大海」到澳門國際音樂節和中華創意產業論壇去。雖然兩者分屬澳門文化局旗下兩個獨立行政單位,卻在在有意識展示澳門在文化藝術的展演、生產、保育和研究上的全方位決心。城市與藝術節的共生,在香港肇始於殖民時代,一水之隔,澳門藝術節和澳門國際音樂節也先後歷時26及23屆。及至近年,澳門銳意打造文化形象,才積極通過種種藝術節或藝文論壇,逐漸向世界介紹澳門的藝文和文創發展面貌。

澳門國際音樂節規模大致與各大城市的音樂節相類,有交響樂團、音樂劇、各式演奏會、騷靈歌手演唱會、意大利歌劇,甚至聖樂禮讚和搖滾樂的出現。這固然折射出澳門文化駁雜多元的歷史背景,其中被譽為世界十大經典歌劇的普契尼三幕歌劇《托斯卡》,由澳門樂團、立陶宛考那斯國立合唱團、意大利歌劇演員跨刀演出。「世遺景點音樂會」尤其是澳門主場的指定動作兼「城市品牌」,今屆由澳門中樂團在澳門博物館舉行的音樂會,就分別演出印尼民歌、江南絲竹、台灣老電視劇主題曲、英國傳統民歌和新疆民謠等。另一個出人意料的節目,請來香港太極樂隊在毗鄰大三巴的大炮台古蹟空間演出,剎那間大炮台草地出現前所未見的人山人海。

從音樂角度觀之,澳門國際音樂節可能還沒有展現出「很澳門」的音樂元素,甚或是「澳門獨立音樂」的蹤影。然而,澳門個案其實是一個絕佳的例子,探討音樂演出或藝術形式如何改變城市氛圍和都市地貌。澳門一直擅於透過藝文形式,釋放城市活力來製造藝文神話和創收。繼早年譚盾於大三巴前演奏,造就一場史無前例的藝術「激盪」,去年又有由西班牙錄像藝團創作的《光影大三巴》,乾脆結合原創音樂和先進投影技術,在大三巴實景大造文章,結合澳門所散發的不真實感,把澳門搖身變為奇幻寓言世界。音樂以外,瘋堂斜巷亦有大量古蹟變身畫廊和文創商店、盧家大宅鄭家大宅更是「環境劇場」的展演勝地…。

同一時間,澳門文化局、香港當代文化中心與澳門理工學院合辦的「中華創意產業論壇2012」,邀請兩岸四地以至華文世界的藝術工作者、文化研究者聚首一堂,跨界探討「打造創意城市:構築創意城市的民間互動、法則與過程」。會議中大談上海、宜蘭、香港、澳門、金澤、橫濱、大阪、星加坡、利物浦等地區的藝術文化生態。香港灣仔藍屋、伙炭藝術村、澳門望德堂區、上海音樂谷等,更作為城市創意社區創造的個案,被披露其前世今生。席間澳門文化產業委員會副主席梁慶庭有感而發,說與會者都非常羨慕澳門投放大量資源到藝文乃至創意園區的發展,大家卻沒有意識到,這些金錢都是用澳門血淚換來的。我的心頭一震,突然深深體會一字一句中,澳門對於文化的深刻焦慮──換句話說,當社會不斷追求GDP之時,在地的文化底氣究竟夠不夠?有沒有強大的藝文力量呢?

看似虛無縹緲的「文化底氣」背後,其實是社會文化的多元價值,並且外顯為城市風貌和人文景觀。因此,澳門高揚「藝術文創」、開發本土社群豐富文化資源,就是用來平衡博彩一業獨大發展,作為對長期背負賭城之名的文化抗衡。這既是發財立品,也是未來世界城市藉藝術與文化建立空間的優越感,扶植「城市品牌」發展的必由之路。正如七八十年代,利物浦便是以文化帶動都市轉型,其他英國城市愛丁堡、格拉斯哥、紐卡素及伯明翰也採取同一策略。2008年,利物浦就憑音樂、藝術、創意、海濱、船塢和城市保育,榮膺歐洲文化之都。

說實話,藝文未必一時間徹底影響城市的一切,香港也沒有因為Clockenflap成為音樂之都,可是藝文畢竟是世界潮流中的創意新貴,是潛而默化城市空間肌理的最大推手。

珏:西九龍的聖誕節

加拿大連鎖藥店Shoppers Drug Mart,今年選擇在萬聖節翌日便換上聖誕櫥窗裝飾,大放Jingle Bell。旋即收到大量投訴,說在11月1日開始播放聖誕音樂真的太誇張了。然後店舖乖乖把音樂收起,壓後到月尾才播。原來我們對喜慶節日竟然會有吃不消的一刻,這些歡騰的興奮劑也會服用過量。

2012年果然有點不一樣,起碼作為音樂愛好者,趕在末日之前,能目睹於23天內在同一地點發生三個大型音樂節,確實高興得瞳孔放大、合不攏嘴。雖然沒見過神蹟,但對於長年要靠想像力飛到外國參與音樂節的我而言,這個震撼簡直如猶太人見紅海分開。在波瀾的海中央,我們見到一個乾乾淨淨的西九文化區,心中禁不住高呼哈利路亞!但必須強調是Jeff Buckley的版本,才夠indie嘛。

前排與編輯說起音樂節,為何同樣自稱為獨立音樂的盛典,但「文藝復興音樂節」、「Clockenflap」與「自由野」無論氣氛、表演者的選擇,以致對象都可以有這麼大分別。這個是很大的題目呀,真的不好說,起碼我現在已經開始分不清甚麼是音樂節,甚麼是音樂節目。三者我最為熟悉的是Clockenflap,從因豪宅區的噪音投訴而被逼離開數碼港,到現在已經是第五屆了。Clockenflap其實更像是一年一度來自外地的巡演馬戲團,很好看,文化上卻足不着地,上年就在入口處與一個跟我說英語的香港工作人員嘈起來。但今年的Clockenflap看到生根的決心,邀請大量本地演出單位參與,也搞中文名稱創作比賽。跟編輯打趣說這個音樂節像在野生生態貧乏的地方看大笨象,可以叫「我們一起看大笨象音樂節」。

自由野(原名自由空間音樂節)令我直接聯想到郭達年舉辦的自由文化音樂節。郭由最初策劃六‧四音樂節,到後來不定期舉辦自由文化音樂節,爭取的已不停留於平反六四,而是想打倒所有中國的敗壞。自由野以音樂與舞蹈作招徠,有西九文化區管理局撐腰,費用全免。策劃人龔志成是本地資深音樂家,他每月舉辦街頭音樂會「開放音樂」,也是許多人唯一會願意接觸藝術中心的活動。顯然自由野在政治上不會達到郭達年舉辦的高度,但龔在公共空間的議題上一直給力。曾經有次龔把開放音樂帶到西九,結果以後的申請都不被批准,而現在竟然邀請他策劃音樂節,世事的確如棋。

我最想不通,也感到最陌生的,反而是城中名人全力支持的文藝復興音樂節。數星期內不斷看到文復基金企圖定義何謂獨立,黃耀明、左小祖咒、陳珊妮雖然好看有格,但怎麼算都是大明星啊。如果連他們也叫獨立,那麼沒有簽唱片廠牌的音樂人與及只能容納一二百人的場地,都不能叫獨立,而是孤立。但看到演出名單有周雲蓬,疑心馬上又輸了給耳朵。

有趣的是,香港人想到音樂節,思緒馬上就會連到1969年的胡士托。胡士托實實在在是人類在探索自由的頂峯中爆發的一次藝文奇蹟,就連意圖複製的94、99胡士托都被揶揄為「商業托」,看來這樣的活動只可以是一次性的。但在反國民教育週末大集會之中,當主辦單位在晚上結束節目後,我又真的好像碰到這個無法被複製的奇蹟──一羣羣年青人圍著圈把玩結他唱着歌、有些討論着甚麼、有些讀着甚麼、又有即慶饒舌對陣...看見一班70年代的藝術家在場流露的喜悅,就更相信所謂的音樂節、文化節,最重要是羣眾帶來的想像、過後帶走的能量。在親身經驗之先,說甚麼香港的春天吶喊、Fuji Rock、Coachella、Lollapalooza,還是言之過早。節目再多再繚亂,如果不能豐富一點點人與人之間的思潮,終究是場幻象。



詩珏失調:
梁偉詩-流行歌詞分析員、文化評論人、香港電台《思潮作動、文明單位》主持
黃津珏-獨立音樂人、自然活化合作社發言人、前數碼廣播電台《音樂聲明》主持

原載於《陽光時務周刊》第30-31期。

2012年11月11日星期日

《敢觀舞台》--經典與劇場的CROSSOVER──《舞.雷雨》與《玩偶之家》(2012.11.09)



鄧樹榮可能是香港劇場中最勇於衝擊邊界的導演。去年年底發表的無對白動作喜劇《打轉教室》,劍指香港第一個地標式作品及長期演出劇目,獲愛丁堡藝節的《FRINGE REVIEW》「TOP 100」排行榜,列為二千多個演出的第55位。回顧鄧樹榮從《無人地帶》的木偶劇場以後,轉向經典重鑄,一系列的《菲爾德》、《哈姆雷特》、《帝女花》(劇場版)到2008年版以來《泰特斯》的三個版本,每次都有不同的實驗性。2012年新視野藝術節,鄧樹榮更與邢亮合作《舞.雷雨》,再度挑戰「名著+劇場+舞蹈」的效果。

如果說,近年鄧樹榮的創作體系以「劇場經典再現」為核心,2008、2009開始便可說是「花開兩朵、各表一枝」。一方面是《泰特斯》從1.0發展至3.0,實驗形體劇場的可能性;另一方面,改編自粵劇劇本《帝女花》為現代中國舞劇伊始,探索中國舞劇與形體劇場的CROSSOVER。2009年的舞蹈版《帝女花》大膽破格,別開生面在台上燈滅未開場之際,揚聲器播放鄧樹榮請觀眾不要翻閱場刊,呼籲留意廣播中他與邢亮的對談,並從中闡釋排演該舞劇的前因後果和創作關鍵。末段〈香夭〉又以收音機播放着公主駙馬殉情的結局,廣播聲音在劇院空氣中飄蕩,使劇場這個異質空間充斥着亘古傳說的回音。

2012年《舞.雷雨》在《帝女花》的實驗基礎上,採取相對寫實的說故事風格、寫實服裝和布景設計,並嘗試開創嶄新又切合故事角色的舞蹈劇場語彙。《舞.雷雨》人未到(雨)聲先至,全場貫穿強強弱弱的雨聲,再由全家「拍」大合照揭開序幕。首先,周萍向四鳳示愛,四鳳揮舞粉紅手帕以示愛情春風;然後周沖糾纏四鳳,四鳳一味閃躲。其中最能掩映出沉鬱家庭氣氛的,則是周樸園逼繁漪吃藥一場,繁漪繾綣圓桌鼻尖頂着藥盅,顯出儼如敦煌古舞之姿,無法擺脫藥盅又痛苦萬狀。周樸園與魯媽重逢一場,更以魯媽與擺放大合照的架子共舞,並以四鳳沿着魯媽步履揮動蒲扇預示了四鳳步母後塵的宿命。

《舞.雷雨》事先張揚,從視覺考慮,以旗袍馬褂、西服中山裝突顯身份階級符號和特定時代氛圍。劇場實戰,《舞.雷雨》卻在布景中費盡心思,左右是兩道長方形的門框,中庭是圓桌圓架子,後方則是「大合照」所用的大沙發。神來之筆,更是周萍與四鳳相好被揭發時,燈光藉着門框的影子打在地上萍鳳相擁之地,製造「捉姦在床」的視覺錯位,非常機動靈活。誠然,因為舞劇的緣故,四鳳與魯媽的母女關係不見明顯,萍鳳的亂倫悲劇似乎只是「被捉姦」,使得最後真相大白的震撼力稍遜,只是雷雨不停轟隆作響。


同月上演的「劇場經典再現」還有進劇場的《玩偶之家》。《玩偶之家》是易卜生的名作,在中國戲劇史上曾創造饒具深意的藝文神話──娜拉奪門出走的一響關門聲,震動整個中國。2012進劇場的《玩偶之家》海報亦惹人遐想,宛如洋娃娃的陳麗珠左臂上縫着紅線,右手拿着針,彷彿預示着奇異的「自我玩偶化」。進劇場《玩偶之家》的改編,把故事背景從北歐改為殖民地六十年代的香港,女主角娜拉嫁的是高等華人、與外籍醫生有糾纏不清的感情關係。這個佈局的原意,自是順理成章地發揮進劇場雙語劇場的特點,並從上世紀中期的香港營造出半封閉、講階級的社會氛圍。

進劇場版《玩偶之家》從娜拉與家人過節為骨幹,娜拉拼命「血拼」把一家大小哄得滿堂歡慶。及至閨中女友的出現,娜拉才透露出自己欠債度日的真相,近乎歇斯底里的花費和吶喊。操英語的高等華人丈夫竟是一副慈父順夫的模樣,溺愛妻兒又粗心大意,小情小趣偶爾亦有大男人的一面。真正揭露娜拉「好女兩頭瞞」的雙面人生活,只是與閨密訴衷情與債主臨門的片刻,娜拉才慌張失措、吵吵鬧鬧、沒完沒了。進劇場《玩偶之家》一如所料了的到最後赴宴完畢,夫妻攤牌、針鋒相對,結果娜拉「恍然大悟」一直過着「給丈夫操控的生活」,毅然出走。

《玩偶之家》作為十九世紀西方戲劇史上,寫實主義的代表作,原是一齣暴露出女性在父權夫權下過着受壓制生活的戲寶。易卜生寫《玩偶之家》的年代(1879年)正是西方性觀念最保守同時也是女權最低落的時代,那是英國維多利亞時代的鼎盛時期,也是西方文明史上少有的一個保守時期,女性地位低落得無以復加。而在易卜生筆下,竟然寫出一個破繭而出的娜拉,喚醒女性的自覺。可是,在進劇場版《玩偶之家》從娜拉和其他人物身上,完全無法令人感知香港殖民時期六十年代的設置,對整個演出意涵的深化。縱觀全劇,進劇場版娜拉只是一名理財不善又愛花錢的無知婦女,似乎難以讓觀眾對劇中女性寄予同情;甚至在原著中作為娜拉(決心獨立)參照系的閨密,亦只是一名軟弱女子。更關鍵的是,娜拉丈夫看起來也不大專橫獨裁,只是一個縱容妻子的肥佬?

想當然的是,「劇場經典再現」原不是那麼一蹴而就的一回事。如果觀眾不善忘的話,數年前的張藝謀電影《滿城盡帶黃金甲》,同樣是以《雷雨》的倫常慘案為故事骨幹,再視覺化演繹為宮廷鬥爭下的爾虞我詐、刀光劍影,並加油添醬地讓魯媽變成飛天女俠,令人失笑。因此,再現經典,乃是一種開創精神的承傳,如何呈現全新的說故事方式又不失經典神髓,大概還需持續的實驗來證明。

原載於《文匯報》文化版。

2012年11月6日星期二

《詞話詩說》--今晚我靚唔靚(2012.11.06)



我喜歡衣服,嚴格來說,是時裝,今回就來一次「時裝詞話」吧。我一直認為服裝是個人精神面貌的集大成,是一種顯露「才性氣質」的基本單位和物質形式。因此,特別注意以服裝打扮為題材的歌曲,如〈黑色禮服〉「永遠咁靚」的人生觀:「步步有風 西裝筆挺 這是我堅持 時來運到 荊棘滿途 照樣盡人事」;〈俗〉的自嘲:「又要公眾認同 又想風格小眾」;〈女皇的新衣〉的選擇困難:「樂的很懶惰 如果新衣太多一絲不掛如何」;〈西太后〉談Vivienne Westwood的「百年未見誰像你 時尚會因你顛覆倒轉 不對稱反建構 撥亂大衣牽起了新世界大戰」。當然,還有〈KELLY BAG〉和〈鞋呀鞋〉。

看官們,你沒有猜錯,它們全都出自「時裝達人」黄偉文之手。有趣的是,最近「時裝詞話」出現新力軍、新角度──林若寧〈今晚我靚唔靚〉。林若寧〈今晚我靚唔靚〉由「香港妖男」之一的蔡一傑主唱,順理成章也是《草蜢森巴大戰軟硬Fans演唱會2012》中獻唱的新歌之一。〈今晚我靚唔靚〉在在捕捉了蔡一傑「愛靚如命」的個性,並將之魔幻化為一種在「魔鏡」前「發病」的情狀──

「夜靜三更一到逐漸發病 慾望攝入這魔鏡 換件金色的禮服在確認 今晚我靚唔靚?弧形墨鏡 凝望壯闊的沙漠 綾羅外套 期待有某君輕薄 絲質西服每天等某某揭幕 欣賞上帝精心的傑作 私密有聲 在那絲襪裡邊偷偷窺看 衣服半解 讓我顯露我的一身精鋼 沒有別人陪我闖 尚有睡床和浴缸 我抱我到美豔套房」

〈今晚我靚唔靚〉首段以主人公對鏡自照的入迷狀態談起,還以癡迷口吻、與奮心情,問鏡中人「今晚我靚唔靚」。他不斷試穿金色禮服、綾羅外套、絲質西服、試戴墨鏡,並一直想像有另一雙眼睛躲在絲襪堆後偷窺他試穿的種種瞬間。如果只是對鏡「扮靚」,那自是強烈自我意識的流露,詞中卻更進一步,大膽將服裝打扮直接連繫到對身體的慾望,主人公對「被需要」的想像。服裝就像包裝「花紙」,是吸引人發掘內蘊的驅力之一。而「精鋼」更是「上帝精心的傑作」,正如文藝復興時代,人們重新發現人體線條之美。

〈今晚我靚唔靚〉的MV乾脆描述裸着上身的蔡一傑開始對鏡打扮,由畫眉、衣著亮麗到穿金戴銀上台唱歌。大概因為歌曲旋律酷肖七、八十年代日本歌曲風格,甚至大有演歌味道,蔡一傑在MV中的形象也類近於澤田研二的自信妖媚、眉梢眼角盡是風情。詞中的服裝打扮雖然為主人帶來剎那快感,然而,林若寧還是傾向於將物質(打扮)與精神(精神滿足)對舉,隱喻着酷愛打扮與心靈空虛相扣連,結果綢緞彷彿蓋掩失落,燕尾服又難免是失意的──

「夜靜三更一到便認了命 滴汗對住這魔鏡 呆望我 上半身 下半身 來問聲 今晚我靚唔靚?纏綿熱褲 營造剎那的歡樂 長裙亂舞 綢緞裡蓋掩失落 孤單衣袖抱起失意燕尾服 修補內裡空虛的外殼 衣櫃有聲 內裡千萬套衫哭得悲壯 孤獨舞衣 夜半孤獨探戈充塞空曠 獨個夢遊明月光 直到地球明日光 哪個過客午夜拜訪?」

孤獨探戈、獨個夢遊,表面上是自憐,骨子裡還隱隱有着自戀,認為自己值得「被拜訪」。換句話說,〈今晚我靚唔靚〉原是「打扮-自戀-自憐」的一番自白。可是,對於真正愛打扮的朋友,詞中神來之筆原是「內裡千萬套衫哭得悲壯」──既然每套衣服都是自己美感的延伸、都是精品,一直沒被選上「臨幸」的,恐怕也少不免在衣櫃裡哀嘆冷落的命運。的確如此,現代都市人的衫褲鞋襪都多得穿不完,自然也有很多華衣美服不見天日。

〈今晚我靚唔靚〉中最要命的,還是直白地「認了命」,是是是,愛衣服其實與愛旅遊、愛買車、愛砌模型、愛種花等「嗜好」無異,同是真心地看到心頭好便雙眼發亮。用黃偉文的說法,那是人生中「細藝」的一種。不過,我猜一貫低調的林若寧大概不好此道,他對人們(尤其男士)醉心服裝的形象,彷彿都以草蜢的舞台形象為藍本──「一身襯到絕頂 華麗震動雷電聲」──事實上,很多講究衣著的朋友,生活也不盡然是閃爍舞台與華麗派對,不管教書做文職也可以很愛美。真的是人生中的一種「細藝」呢。

〈今晚我靚唔靚〉


曲: 何秉舜@goomusic 
詞: 林若寧 唱: 蔡一傑

夜靜三更一到逐漸發病 慾望攝入這魔鏡
換件金色的禮服在確認 今晚我靚唔靚?

弧形墨鏡 凝望壯闊的沙漠
綾羅外套 期待有某君輕薄
絲質西服每天等某某揭幕
欣賞上帝精心的傑作

私密有聲 在那絲襪裡邊偷偷窺看
衣服半解 讓我顯露我的一身精鋼
沒有別人陪我闖 尚有睡床和浴缸
我抱我到美豔套房

夜靜三更一到便認了命 滴汗對住這魔鏡
呆望我 上半身 下半身 來問聲
今晚我靚唔靚?

纏綿熱褲 營造剎那的歡樂
長裙亂舞 綢緞裡蓋掩失落
孤單衣袖抱起失意燕尾服
修補內裡空虛的外殼

衣櫃有聲 內裡千萬套衫哭得悲壯
孤獨舞衣 夜半孤獨探戈充塞空曠
獨個夢遊明月光 直到地球明日光
哪個過客午夜拜訪?

夜靜三更一到便認了命 滴汗對住這魔鏡
寂寞花生騷閉幕後發病 滴淚滲入西裝領
呆望我 上半身 下半身 來問聲
今晚我靚唔靚?

一身襯到絕頂 華麗震動雷電聲


原載於《文匯報》副刊文匯園,頁C02。

2012年11月1日星期四

《詩珏失調》:對話(三)──遠離瘋狂的人群vs 談紀錄片《Hidden Agenda The Movie》(2012.10.25及11.01)


詩珏失調 | 梁偉詩、黃津珏

對話(三):獨立即係搞咩鬼?



詩:遠離瘋狂的人群


indie是的確是個令人心馳神往的境界,特立獨行卻有自己的一片天空。近年,獨立力量的最佳演繹,可能是香港indie band 觸執毛(Chochukmo)。

2008年被Time Out Hong Kong選為「香港的20大音樂人」的觸執毛,由隊名到歌曲風格再到樂手形象,似乎存心趕客。事關在香港專唱原創英文歌曲的觸執毛,不但隊名難記、曲風混雜到無倫──被歸類為獨立搖滾(indie rock)、前衞搖滾(progressive rock),再加上複雜編曲複雜如數學運算,因此亦有數學搖滾(math rock)的強烈風格。且看(聽)觸執毛首本名曲SOMETHING SPECIAL, SISTER及GOOD NIGHT的駁雜拼湊、狠命玩味,或者稍稍可以理解,他們那些彷如未經修飾、帶點歐陸氛圍但又未至於noise rock般重口味的音樂,如何成為陳奕迅、林一峰等主流歌手的心頭好。相對之下,觸執毛最近為王菀之所寫的Made Of Water,卻是相當易入屋易入口的小菜一碟,順勢也打造了王菀之的rock女新形象。

我一直對indie聲音為代表的「邊緣」與以流行音樂工業為「主流」之間的互滲、mix-up,深感興趣。彼此可以是主流收編邊緣,讓邊緣成為伴碟的蕃茄;也可以是邊緣攻克主流的堡壘,內爆地發聲兼擴張版圖。觸執毛的「成功」,固然是音樂態度上不隨大流、不按理出牌的外顯和結果。同一時間,已上岸的歌手藝人是否又有吉士再創新猷?2012年,林憶蓮自資推出的概念唱片《蓋亞》,剛當選「華語音樂傳媒大獎2012」第三季十大唱片之首。《蓋亞》從「蓋亞」這個大地之母(希臘語「蓋亞」即大地之母)出發,探討人與自然環境以至世界的種種微妙關係,大走非情歌路線之餘,甚至出現儼如梵音的〈無言歌〉、談世間生滅變化的〈枯榮〉、唱法如踩鋼線的〈柿子〉等,加上強烈的迷幻電子曲風,令人如同飄浮太虛幻境聽着太空天碟,見證了香港主流歌手在駕馭恢宏題旨、非主流歌曲的可能性。

有人認為,2012年《蓋亞》是林憶蓮繼1991年《野花》後,另一座華語流行音樂史上的里程碑。我倒以為《蓋亞》的生成,可能「創造」了在主流音樂工業、通過類近於indie band做音樂的具體操作和方法,最後結出相對indie的音樂果子──首先是邀請兩岸三地不同背景的音樂人,如恭碩良、吳青峰、常石磊等參與三兩首歌曲的創作,然後世界巡唱,再在漫長如同合作社的「夾band」過程中不斷磨合,又再發表新作,最後才完成由林憶蓮和常石磊跨刀監製的《蓋亞》。《蓋亞》在音樂上毫不客氣試遍了World Music、Trip Hop、Space Pop、 Ethnic Fusion各式音樂組合和new age元素,全碟開首的第一cut〈無言歌〉前奏直達「雲門舞集+優人神鼓」的禪道境界,配合扉頁開宗明義的告白:「我不想製造安全的無味,我想誠實地傳達我的感受,憑直覺、憑直覺,隨性而盡興。這是一個過程,一個對生命的態度」──在頑固的主流音樂工業中,不可謂不另類重口味。

如果觸執毛林憶蓮也不是你杯茶,觸執毛與林憶蓮之間,香港還有My little airport。黃耀明認為MLA「好indie」,我從來認為MLA最indie、最大的創意,乃是以最溫和的曲風、最直白的口吻,講出社會最殘酷的真象。最新大碟《寂寞的星期五》繼續絕望地談香港談人生,尤其是〈憂傷的嫖客〉、〈爺就是一名辭職撚〉分別把兩組似是風馬牛不相及的意念共冶一爐。早前在協青社蒲吧舉行的《my little airport 2012 菊花的味道音樂會》,神奇地洋溢着一種山寨氣息──林阿P吹笛子蝦碌、NICOLE唱小忌廉、NICOLE兩位妹妹充當和音天使、上台唸詩的阿雪害羞得像路人。這也恰恰是奇異獨立力量吸引人之處,它充滿了實驗、無懼、反抗、逆流的精神和青春氣息。

如果觸執毛MLA林憶蓮代表着「indie」,他們大概也有他們的不純粹,可是「好似好indie」同時亦是一種平庸如我者的欲望投射。正如世上最沒創意的,原是一旦有成功方程式便一窩蜂爭着模仿如K歌或師奶劇。置身香港這個人口高度密集的城市,很容易大有身陷瘋狂人群的無力感和窒息感,indie可能是一種奢侈,說不定甚至需要復興或保育。可是,我們都按捺不住,「好似好indie」即使只是一扇窗口,請帶我遠離瘋狂的人群。


珏:談紀錄片《Hidden Agenda The Movie》

有次看完演出,與友人談起香港哪個live house的聲最好。討論了一會,坐在一旁發呆的朋友忽然說:live house 本身沒有聲,要有人玩才有。然後到我們發呆。太禪了,器材、樂器與空間本身真的不會作聲呀。

說來奇怪,好像真的沒有靜下來好好地寫過Hidden Agenda Live House,寫來寫去都是被執法人員「檢查」後的聲明和報告。可能已經有太多媒體報道過,甚麼獨立音樂樂園懷疑被政治打壓云云,真真假假,讀得都膩了,還有甚麼值得補充或澄清?這個也就是製作紀錄片《Hidden Agenda The Movie》的考慮──究竟我們想呈現一個怎樣的狀態?自我描寫時選哪一個關鍵詞彙?答案原來很簡單:就是DIY好好玩。

記得在訪問中認識到那時還是電影學生的鄭家樂,他對本地獨立音樂文化極為好奇。得悉HA將面臨第二次逼遷,竟然自告奮勇要為這個音樂場地進行詳盡紀錄:籌款演出、與政府對抗、無數個會議、上街示威、喝醉後的趣事、演出前的工夫、完場後的清潔、無聊的對話...儲起大堆細碎片段,也沒有想過要把錄像怎樣處置。當時有一位熱愛朋克的導演,為日本的小型音樂場地製作了電影《Live House》的DVD,送了一張給我們。看罷果然就很想自己也弄一齣。直到2012年威尼斯建築雙年展,香港館的策展人邀請HA參展,作為九龍東民間規劃力量的示範。四年的紀錄,得到三萬元的製作費。

電影總算完成了,心情也放輕了些,起碼如果再次面臨打壓我們無力抵抗而選擇結束,還剩下一個說故事的媒介。當然這個故事並不算完整,我們珍而重之的始終是一些很私密的小事呀,像為音響的小伙子慶祝21歲的生日、在工業區執二手傢俱衣服、為虧本的演出安排吵架、在交租與去商業化之間苦惱、為舉辦夢寐以求的樂隊而興奮、徬徨惆悵無計可施時大夥堆在一起發愁、支持者在facebook反對打壓而把頭像轉成HA標誌、怕負責人坐牢的妥協決定、鬧翻又回來的、不回來的...都是些最尋常無聊之事。說穿都只是人與人的守望相助,與獨立音樂界投射的有型有款表象不相干,又毫無電影感可言。

像韓國首爾的知名音樂場地Badabe,細小的地牢,聲音絕對不會比大型的芝山音樂節好。但當場主要動腦部手術,這個小地方竟然喚來超過一百隊樂隊,為籌手術費舉行音樂節。原來live house是一個另類文化的體驗所,即是alternative,多迷人的字。民間基層結構都是七彩斑斕的,感覺上越往上移便越失色,最後只有一小撮人把自己塗得一身雪白,沉悶的白,白得連髒話也不敢說。藝術家梁寶山參與工廈保育運動時說,其實大家都只是想搞文化藝術,不是想搞政治呀。獨立音樂的視野信念確實凌駕政治,大家都很厲害,不怕高舉中指大喊fuck the system。但當系統每天都在fuck你的時候,該怎麼辦?如何地fuck回去?是要fuck整個體系還是一小部份?有時候可能我們必須要在藝術領域之中走下來,先在政治層面梳理一些糾結,然後再馳騁。

Live house在香港仍然沒有適用的牌照,在政府眼中是一樣新品種,情況是覺得你長得像狗,便要你領狗牌。爭取了這麼多年,試過有法國文化協會出信投訴地政署打壓文化,有學校讓學生前來實習領學分,有數之不盡的訪問。當你看到有些執法人員突擊巡查,他們目光散亂、意志消沉,或有熱愛音樂的公務員從旁協助給予意見,便會發現原來真正的問題比起一個場地有沒有牌照要大很多很多。有時我會想,已經不是政府在打壓live house,這樣的說法太過被動,而是這個帶有另類想像的羣體能如何能「拉闊」守舊思維。一個不從上而下規劃的音樂場地還有多少可能性?拉闊了音樂以後,用音樂又能拉闊甚麼?或許在這個落後的社會氛圍之中並未能容納建制不明白的羣體,而這個不專業的場地終究厄運難逃。但還是想邀請大家看一看這齣紀錄片,看看一班年青人如何把青春留在沒有未來的舊工廈,把它轉化為滿載「生命力」的「小屋」。

關於這個我深愛的地方,大概說盡了。


詩珏失調:
梁偉詩-流行歌詞分析員、文化評論人、香港電台《思潮作動、文明單位》主持
黃津珏-獨立音樂人、自然活化合作社發言人、前數碼廣播電台《音樂聲明》主持


原載於《陽光時務周刊》第28-29期。



2012年10月23日星期二

《詞話詩說》--正氣歌(2012.10.23)


想起來,我算是相當喜歡梁漢文的。所以用這種口吻,主要是我從不是那種DIEHARD梁粉,可是我一直非常注意他的歌曲。年初到紅館看《梁漢文BIG MAN演唱會》時,竟發現自己近乎首首倒背如流。這樣算起來,我大概從〈纏綿遊戲〉〈衣櫃裡的男人〉〈我需要的只是愛〉便已開始注意這位新秀出身的歌手。直至2004,《03/四季》概念EP,梁漢文在富有時事、社會性的〈新聞女郎〉〈廢城故事〉〈使徒行傳〉中大放異彩,梁漢文三個字所代表的歌曲質量一直是我的心頭好,像〈懶音哥〉〈一再問究竟〉便是我個人在2011年所選的「十大金曲」之二。

有人認為梁漢文載浮載沉,在《梁漢文BIG MAN演唱會》舞台,Eric Kwok就揚言要為像梁漢文這樣的好歌手寫出一首〈那誰〉。最近,梁漢文的〈那誰〉出來了,就是今回的〈正氣歌〉。正如黃偉文在微博所言──他和Eric Kwok都覺得這老友deserves一些用心的作品,所以從一開始便想着他念着他,一字一音符都是為他「度身量裁」的!希望出來的成品真正合他身──

「踏着實地做了廿年 發覺與理想很遠 我卻笑笑許個願 但願日後又過廿年 我信仰最終不變 我正氣永不折斷 成敗確實難計算 誰亦有觀點 其實我但求心安 這齣戲再爛也努力演 現在就像父母預言 世界到某一關鍵 會試探我的志願 現實就是辣了又甜 有愛也有些討厭 行情能隨時逆轉 即使周遭非樂園 你我也要夠健全 好的心地不要受損 宗旨鬆開了就完」

八九十年代的香港流行歌壇,曾經流行一系列「歌手自白」的歌曲,如〈順流逆流〉〈幾許風雨〉〈無言感激〉等作品,回顧演藝生涯之餘,又能在演唱會中充當壓軸歌曲,此風盛極一時。而梁漢文的〈正氣歌〉也多少有點這種意思,可謂是繼黃偉文年初替劉浩龍完成〈髒話阿七〉後,另一首為歌手發聲的歌曲。詞中由梁漢文「唱足廿年」的經歷說起,入行後卻發現一切與想像相差很遠。的確如此,從憑藉1989年新秀歌唱比賽晉身香港流行樂壇,到1991年開始發片,梁漢文已走過超過二十年的歌唱之路。詞中主人公笑言自己一直恪守正道,無論遇上什麼挫折也只求心安,不去強求,並且把人稱大染缸的娛樂圈中一切光怪陸離人與事,視為試煉。

這種說法,彷彿大有宗教意味,把人生種種難關和不順遂,都理解為崇高客體給我們的試煉,從而在不如意中獲得正能量,繼續撐下去。當中還觸及一項演藝界最難以觸摸的元素──「行情」。藝人今天坐冷板凳,明天時來運到可以紅透半邊天;「行情」變幻時,又可以隨時從萬人空巷變得無人問津。於是,〈正氣歌〉認為在多變艱險的世道,惟一要抱持的只有做人的宗旨,甚至不怕在殘酷的世道中淪為儍瓜──

「但願天真如儍瓜 明晨的苦明晨怕 還能笑 無視我再跌入泥巴 天幫不幫我也罷 但願天真成奇葩 傳承這失傳文化 我沒籌碼 還是確信做人是老實無價 同伴已將我變賣 我又能嗎 還騎着他往上爬 像做壞事被發現前 暗裡似有所虧欠 怕看某某的正面 若事事用捷徑做完 勝了也怕遭挑戰 如何贏才是重點 只想匆匆幾十年 晚晚帶笑去入眠 即使一天衰老入院 一生不羞愧地完 」

相對於〈髒話阿七〉中的阿七認真想過自我了斷,〈正氣歌〉其實只對「逆境」一笑置之,不把它當作一回事。〈正氣歌〉中的「正氣哥」,連阿七的「爆粗」意欲也沒有,反而強調對萬事萬物均不可強求,儍得相信老實無價。就是同期出道的「同行」比他更早成功,也看得很開。這不禁讓詞迷想起黃偉文在〈葡萄成熟時〉的「悉心栽種全力灌注 所得竟不如 別個後輩收成時 這一次你真的很介意」,結果決定「留低擊傷你的石頭 從錯誤裡吸收」。〈葡萄成熟時〉明顯還有一種拼搏的狠勁,〈正氣歌〉卻彷彿貫徹梁漢文的性格特點,奇異地有着與世無爭的氣質──「同伴已登上對岸 我未曾化 仍緩慢的往上爬 成名若果有代價 還情願一世像蟻 慢慢爬」。

猶記得敝欄在年初談〈大男人情歌〉時,曾謂〈大男人情歌〉,融會了梁漢文過去多首經典歌曲的HOOKLINE,改編拼湊而成一首全新作品。回顧梁漢文成長之路之餘,亦見證了實力歌者所走過的每一步。今回〈正氣歌〉肩負更重要的任務,就是要把梁漢文從大男人模糊面目更精雕細琢,成就一位「正氣哥」。

〈正氣歌〉

作曲/編曲/監製:Eric Kwok
填詞:黃偉文
主唱:梁漢文

踏着實地做了廿年 發覺與理想很遠 我卻笑笑許個願 但願日後又過廿年 我信仰最終不變 我正氣永不折斷 成敗確實難計算 誰亦有觀點 其實我但求心安 這齣戲再爛也努力演

現在就像父母預言 世界到某一關鍵 會試探我的志願 現實就是辣了又甜 有愛也有些討厭 行情能隨時逆轉 即使周遭非樂園 你我也要夠健全 好的心地不要受損 宗旨鬆開了就完

但願天真如儍瓜 明晨的苦明晨怕 還能笑 無視我再跌入泥巴 天幫不幫我也罷
但願天真成奇葩 傳承這失傳文化 我沒籌碼 還是確信做人是老實無價 同伴已將我變賣 我又能嗎 還騎着他往上爬

像做壞事被發現前 暗裡似有所虧欠 怕看某某的正面 若事事用捷徑做完 勝了也怕遭挑戰 如何贏才是重點 只想匆匆幾十年 晚晚帶笑去入眠 即使一天衰老入院 一生不羞愧地完

但願天真如儍瓜 明晨的苦明晨怕 還能笑 無視我再跌入泥巴 天幫不幫我也罷 但願天真成奇葩 傳承這失傳文化 我沒籌碼 還是確信做人是老實無價 同伴已登上對岸 我未曾化 仍緩慢的往上爬 成名若果有代價 還情願一世像蟻 慢慢爬



原載於《文匯報》副刊文匯園,頁C02。

2012年10月18日星期四

烏托邦主周俊輝?(2012.10.17)




畫一幅畫能讓世界更美好嗎?不。我想這殘酷的答案令很多創作人都很氣餒。一個倒霉的藝術家可能窮盡一生都得不到認可;一個走運的藝術家可能藉著作品名成利就,在歷史中留下痕跡。所以我作為一個藝術家參選,是希望將我十分重視的文化觀點從象牙塔帶到實際市民生活當中──參選「體育、演藝文化及出版」立法會功能組別的周俊輝,在選後感言如是說。

周俊輝是一位視覺藝術家,說得再簡單明白一點,是一位畫家,筆下一系列重畫電影經典鏡頭的油畫,最為人津津樂道。就是周俊輝名片背後所印的,也是取材自某個電影鏡頭的油畫作品,上面滑稽地印着「在香港打這個電話可以找到我」。從工廈藝術家關注組、「踢走霍震霆」大行動到出選「體演文出」功能組別,周俊輝走出火炭藝術村的COMFORT ZONE,「落區」擺街站、洗樓、菜街寫生,破格地做了很多非功能組別候選人會做的,被媒體譽為史上最型的候選人。周俊輝回顧這大半年的時光,深深體會到現時選舉制度下功能組別的荒謬:

「”體演文出"功能組別中大部分都是團體票。不但很多業界從業員都無法通過選票表達自己的投票意願;更荒謬的是,我的選舉經理因為幫我搞選舉,竟然被認為與所供職的藝團理念不合,而失去工作。當我拜訪某些商會時,商會的朋友又覺得我所介紹”文化權利”,其實是”在商會內講工會的立場”。關鍵是,我出選的目的就是要推廣”文化權利”的理念,因此不傾向純粹許下讓”視藝界有更多展覽場地、戲劇界有更多排練空間、文學界有文學館”一類的承諾。反而希望令更多人察覺得到,文化不是有錢人的專利,”文化權利”原是人權的一部分,每個人都可以有文化生活。」 

理想國很美,無奈現實就是現實,被認為「瞓喺度都選到」的馬逢國當選是老早寫的劇本。可是男主角近日又惹火,高調表示「只係文化無用」必須結合旅遊生存,倡議「文體旅遊局」。此言一出,文化界譁然,恐怕地球上沒有哪個議會的代議士,會在當選後十天,馬上肆無忌憚明言自己所代表的業界「無用」。作為香港首位以藝術家身份參選「體演文出」的周俊輝,認為昔日對手馬逢國,有時候彷彿混淆在選議席還是做官,選舉前中後也毫不避諱唱紅歌和參與官方舉辦的軍事訓練營。不過,更有趣的是,周俊輝在一次選舉論壇中,獲另一參選對手蕭思江贈送「烏托邦主」牌匾。

「我以藝術家身份參選,也不代表我是事事理想化、不切實際的” 烏托邦主"。事實上我和我的團隊均有熟讀現有的文化體育政策,有認真探討文化藝術在社會應有的位置。今時今日,如從再傳統角度談無法界定什麼人是藝術家,其實是一種蒙騙。回到日常生活,市民大眾在公共空間享受文化藝術的權利,根本就沒有得到保障,BAND仔在工廈玩音樂或公公婆婆在公園唱粵曲,隨時會被投訴製造噪音,藝團在街頭表演又會被認為阻街。香港社會好像完全不鼓勵文化自然發生。於是,我在選舉期間決定找一個人來人往的下午”菜街寫生”,因為旺角西洋菜街原是全香港最能體現”文化權利”的地方,演奏、跳舞、街頭劇無時無刻在上演。即使我在寫生期間遇到的市民,99%都沒有”體演文出"的投票權。」 

說到這裡,周俊輝跟我說了「菜街寫生」那個下午的一件小事。當時有位老婆婆在路邊摔倒,旁邊的路人把她扶起。老婆婆一直指着周俊輝說,他們說文化說反國教都是白說,還不如先修好路面。這讓周俊輝想起去年佛山小悅悅車禍失救的慘劇。在那充滿謊言的世界,伸出援手隨時會令那十八個途人惹禍上身,結果他們都決定袖手旁觀。因此,當我們要求文化權利、高呼反國教的時候,原是追求着一個公義、人性化的客觀世界和社會風氣。一位藝術家放下畫筆,用大半年時間,不管機會多渺茫,一點一滴地努力想鋪出一條更好的道路,只希望在發展為先的主流社會,有更好的制度讓香港人有勇氣去扶助受傷的人──據說「菜街寫生」的畫沒有完成,但願,來日周俊輝會完成他心中那張更美的畫。

原載於《香港經濟日報》文化版。

披頭散髮 倒瀉籮蟹──將莫言式JUICY進行到底(2012.10.14)  




2012年10月11日晚上7時,本屆諾貝爾文學獎結果一揭曉,莫言瘋狂洗板,臉書上哀鴻遍野,大家都用近乎絕望的口吻或大量感嘆號,抵抗這個「令熟書者O嘴」的結果。當晚就與朋友說,風頭火勢,無論讚彈都不討好。可是作為旁觀者,我最感興趣的其實不是早已被傳為大熱的莫言獲獎賠率,甚至是諾獎的評獎標準,而是近乎66:9的哀號與歡呼。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當香港書迷們趕緊跑到書店,把莫言巨著全都一掃而空之際,文學人、文青們卻不斷喃喃自語──「莫言引進門,皈依韓少功」、「莫言是高開低收,村上則是低開高收」、「審美疲勞,告別莫粉」──情景煞是有趣。

自1985年「尋根文學」被奠定在中國當代文學史(1949至今)上的重要位置,莫言已是繞不過去的一位「尋根文學」代表人物。「尋根文學」受到拉丁美洲文學大爆炸的影響,造就大批「尋根文學」作家如阿城、韓少功、莫言、余華、張承志、李銳、賈平凹、王安憶等的冒起。當中尤以拉丁美洲魔幻現實主義影響深鉅,催生了一系列以長篇家史、鄉土系列寫中國、寫傳統的作品,盛極一時。成名自《透明的紅蘿蔔》的莫言特別酷愛暴烈的色彩對比,黑孩、失語、怨毒、夢想、紅蘿蔔,交織出對中國共產黨苦大仇深的複雜感情;《紅高粱家族》的流血、剝皮、鬼子、搶新娘,把讀者眼前都摀成一堆堆紅色血塊。

「為吃上餃子毅然從文」是莫言百說不厭的前傳,莫言式JUICY也是一種相對易入屋的寫作特點,對讀者而言更非常「可寫」。例如王德威把莫言式寫作歸納為「披頭散髮」,我一直認為是評莫言作品的最佳四字真言。所謂「披頭散髮」專指莫言《爆炸》中那「一巴掌打在臉上」都得耗掉八百字的筆觸,獨有一種枝葉紛繁、嘈喧巴閉的狂歡筆法。狂歡自是來自巴赫金「眾聲喧嘩」的說法。我甚至覺得,應該用「倒瀉籮蟹」來談莫言,尤其莫言的長篇小說,總之人物、情節、語言、細節愈多愈過癮、結構愈寫愈繁複。戀母、酷刑、亂倫、虐畜、吃人場面儼如中國哈囉喂,既「以狂歡寫亂世」亦是通過一切的過度剩餘,寫中國寫到你膽戰心驚。單是《豐乳肥臀》的數十萬言,借身體與政治的千絲萬縷關係談近代中國,難保不會連鎖引起看官們「女體冷感」。

我是一個遲到早退的莫粉,喜歡莫言始於《酒國》終於《生死疲勞》。昨天在電視上看到瑞典文學院,推介讀者必看莫言早期的作品《天堂蒜台之歌》,我卻對寫於《紅高粱》與《豐乳肥臀》之間的《酒國》耿耿於懷。《酒國》突顯出莫言超強的模仿能力和在結構上的洞察力,神經兮兮的串演一個硬要「攻克文學的堡壘」的投稿小子。這位業餘文學青年又請「莫言」遊酒國,「莫言」順水推舟瘋狂自嘲,十足十活地亞倫的喋喋不休簽名式。從前我談《酒國》,總愛說古有「以詩評詩」、「以文論文」,今有《酒國》「以小說論小說」。《酒國》文青模仿各種小說類型的書寫和「莫言」的騎呢形象,堪稱獨步古今,直至《生死疲勞》的集大成。

莫言式JUICY在《生死疲勞》玩個不亦樂乎,六道輪迴的魔幻敘事寫中國當代土改(發端自二十年代的中國土地改革問題),讀者所熟知的「莫言式狂歡化」符碼和寫法滿天飛,畜牲代言、RECYCLE名下短篇小說、剪接片段兼而有之。陳思和謂《生死疲勞》別具意義之處,在於接續「土改書寫」、紀錄土改為農村播下的暴力種籽。我從「魔幻+狂歡」的角度觀之,《生死疲勞》的六道輪迴恰恰為莫言找到最安全適當的方法,把莫言式狂歡化的「諧擬的廣場」推到極致。2008年,《生死疲勞》獲香港浸會大學的紅樓夢長篇小說時,莫言在茶聚中笑言最擅長寫「農村和土地」、「饑餓與貧窮」等看家本領,在《生死疲勞》又大派用場。

因此,銳意動員、眾聲喧嘩,甚至疲勞轟炸原是「非常莫言」的一回事,同時莫言式JUICY的魔幻國度又真的相對好讀易懂,外國讀者如入悟空歷險或太虛迷魂陣。正如莫言的解嘲,極度誇張的語言是極度虛偽的社會的反映,而暴力的語言是社會暴行的前驅。披頭散髮、浮誇萬狀原是一種具有中國特色的魔幻現實。相對來說,韓少功的沖淡平和、散文化小說卻如水墨畫,大量留白、竹節中通外直,可能是另一杯茶;朋友笑言,莫言不少作品最近在瑞典發行譯本,可能又有加分。

2000年高行健獲諾獎時,印象中好像沒有莫言今回引起的舌劍唇槍,以至筆戰連連。這固然與網絡討論更趨便捷有關,另一方面,相信披頭散髮、浮誇萬狀的創作風格亦是其中的癥結。很多朋友因為電影《紅高粱》的緣故認識莫言;亦有很多讀者早期進入中國當代文學奧堂窺秘,便看見莫言,輾轉多時,說不定還有點審美疲勞。這原是藝文世界的真義,我們會不斷遇上很多標誌性的人物、好玩的情節、有趣的點子,千過盡帆驀然回首,哦,原來你(也/卻)在這裡…。這時候,新聞片中二樓書店的莫言巨著都被搶購一空,向隅者一哄而散。


原載於《明報》星期日生活。

《詩珏失調》:對話(二)──雞蛋可否愛石頭vs 廿年如一,唔X唔得(2012.10.11及18)


詩珏失調 | 梁偉詩、黃津珏

對話(二):獨立音樂與雞蛋高牆



詩:雞蛋可否愛石頭

最近,大支featuring MC仁高唱〈洗腦教育〉,以國粵語同時Rap出對香港p國民教育的嘲諷,短短三天點擊率已逾三萬。令人想起張震嶽與MC HOTDOG發表於2005年的hip hop作品〈我愛台妹〉。〈我〉讓搖滾掛的張震嶽與饒舌歌手MC HOTDOG,以饒舌的社會批判風格、台語國語和充滿性暗示的混雜語言包裝,來嘲弄外在世界的單一標準(「城市美女」算什麼)、強調擁抱本土之美(我愛台妹),大膽諧趣風靡全台。另一則關於hip hop的故事,則是前年年底美籍華人MC Jin歐陽靖,應香港特首曾蔭權之邀創作〈Rap Now 2010〉,來支持政府政改方案和三三四學制改革。〈Rap Now 2010〉片段上載到官方facebook群組「上亞厘畢道」後,馬上引起樂迷強烈反響,認為MC Jin「出賣hip hop」、「自行當奴向 Donald Tsang 獻媚」。究竟hip hop是主流還是非主流?它與建制之間又是怎樣的一回事?

所謂饒舌(rap)是一種帶有節奏與押韻的說唱方式,原為嘻哈(hip hop)文化的五大元素之一。hip hop源自基層黑人聚居的紐約哈林區,甫開始已成為反建制、抗爭精神的載體。饒舌歌手(rapper)多以MC來自我命名,如台灣的MC HOTDOG、香港的MC 仁等等(「MC」即Master of Ceremonies或Microphone Controler的縮寫)。饒舌在七十年代美國崛起,香港卻要到八十年代的羅文〈激光中〉、林子祥〈阿Lam日記〉和周潤發〈大丈夫日記〉等,才略具饒舌雛型。正本清源,饒舌作為一種相對邊緣的表演形式,傳統上必須肩負起針砭時弊、為社會發聲的任務。在雞蛋和高牆之間,饒舌更永遠應該助陣雞蛋一方。縱然,香港rapper不時錦上添花地為主流歌手裝點顏色,在香港hip hop文化上,還是以冒起於九十年代的LMF(大懶堂)為代表。

LMF的同名作品〈大懶堂〉,緊扣批判現實、草根論述。本年初,在香港周街貼歌詞的音樂平台SOLITON一系列黃藍色宣傳品中,〈大懶堂〉的「想,我都好想好似中咗頭獎,有嘢唔想做,老細又吹我唔脹」,成為大眾最想要的海報之一。過去幾年,我做香港流行歌詞研究的時候,收到很多樂迷的意見竟然是──香港流行曲已放棄了草根聽眾──晚近的流行曲精緻化使得獲獎無數如〈七百年後〉、〈一絲不掛〉,根本就令他們覺得高不可攀。如是,rap的直白麻甩是否就可填補流行歌曲的欠缺呢?LMF之後登場的rapper農夫和歐陽靖,多夥拍主流歌手、城中名人一同發表作品。可以說,那是一種入屋策略、反客為主,同時也是rap的一種折衷,一不小心便成了不痛不癢的伴碟蕃茄。與LMF一脈相承的,大概便是廿四味和後來獨立發展的MC仁。

曾與鄭秀文合作「福音大碟」的MC仁,近年專注做網上免費音樂,他同時是一位塗鴉(graffiti)藝術家。MC仁於2006年創立「福建音樂」,積極抗衡主流唱片工業的運作模式,提供mixtapes讓人免費下載,又創立自己的創意品牌「寧死不屈」。更有趣的是,文首所提及的疑似「歐陽靖向 Donald Tsang 獻媚」事件中,網上即時出現MC仁〈忍唔住再要part3〉x特首,彷彿要以「真hip hop火併偽hip hop」,點擊率更勝官方版本。由此可見,hip hop與主流或建制之間,明顯有着一條無形界線。人們對rock和hip hop的想像,也恰恰折射出樂迷聽眾對「獨立音樂」的理解──「獨立音樂」四個字背後,其實還有點「最後的堡壘」的意思。「獨立音樂」一旦與水火不容的主流或建制扯上關係,幾乎便相等於墮落和失格。

我倒以為,這種對於「獨立音樂的墮落」的焦慮,反而最耐人尋味。〈我愛台妹〉紅遍寶島時,有人認為阿嶽很會搞噱頭,也有人說MC HOTDOG在〈我愛台妹〉〈差不多先生〉後無以為繼,下海後只能寫寫寶貝兒子小熱狗。然而,當台灣文青更愛蛋堡等rapper時,MC HOTDOG卻發表〈不吃早餐才是一件很嘻哈的事〉,嘲弄盧廣仲所販售的「吃早餐=搖滾精神」,以批判主流維持嘻哈。這種「邊緣-中心」的劃分原是建基於「雞蛋-高牆」的想像,保有「獨立音樂」彷彿便讓世界還有一點點自由和抗爭的餘地,這也正好解釋翡翠劇場《天與地》的樂隊故事,竟如此激盪人心。因此,MASTAMIC與陳淑莊連線創作〈戴錯嘢夫人〉,冷嘲熱諷理所當然,如果為林峯rap出〈CHOK〉,可能便要被罵了。換句話說,hip hop即使被不求甚解的香港人粗疏地歸為「潮」來消費,始終得「親雞蛋遠高牆」。雞蛋縱然撞破也盡興。

珏:廿年如一,唔X唔得

說來湊巧,香港電影題材素難走出警匪武打喜劇之列,以音樂作主題的更是寥寥無幾,但今年上半年竟見兩齣以本土音樂作材料的電影──麥海珊的《在浮城的角落唱首歌》與及李志倫的《起勢搖滾》,不得不狼吞虎嚥,食咗先講。雖然兩齣戲放映時間相隔兩個多月,沉澱過後,文本對讀的慾望不跌反升。

坦白說,把它們放在一起評論,其實有點無賴:儘管同年完成、都是環繞本地音樂、在導演眼中同樣是很寫實的作品,實際上作品卻南轅北轍,像月面的常光常暗,共處卻毫不共通。麥海珊不沾主流電影,作品貫徹人文精神,濃濃的本土意識,很有「地氣」。《在浮城.....》借三位獨立音樂人所選擇的空間與音樂,描述在發展下牽扯的情感、失落感、政治意願與自由的實踐。工廠大廈、屋邨、廣場的景象是培育、成長與表達的符號。音樂人與導演以他們藝文工作者的敏感細微,以個人感情出發,訴說的卻是一個非常公共的故事。

《起勢搖滾》的李志倫雖然首次執導,來頭卻不小,目前為止已經拍逾千首MV。雖然這個數字同時反映業界的工業式生產病態,也解釋到為何涉嫌抄襲外國MV的例子繁多,說到尾都是千錘百煉,是實力派。我也不住想起同樣是拍音樂錄像出身的美籍導演Spike Jonze,如何憑99年的處女cult片《玩謝麥高維治》一鳴驚人;或是法國導演Michel Gondry浸淫在音樂錄像多年練就的個人風格。由MV到長片,距離不太遠。當然我知道《起...》是為捧紅片中樂隊而拍的商業片,所以關於演技、拍攝手法等等繞過不談,既然電影說的是搖滾,好,我們就說本土搖滾的意識形態。

《起...》以年青underdogs組成的地下樂團作故事骨幹,寫他們以太極樂隊作目標,最終站上本地音樂界聖地──紅磡體育館作結束。這裡說的「地下」,有別於一般人與「獨立」混淆之說。「地下」性的形成可以是政治性的,就好像俄羅斯朋克樂團Pussy Riot,唱反普京政權的歌便要勞改三年;或是中國的盤古樂團,支持台灣獨立,要逃亡到瑞典。這個「地下」,是為了在政治打壓中自保。《起...》所說的地下卻是商業上的無權無勢,買不起名牌,女朋友跑掉,兩餐不繼。主角們的救贖,就是要哥前哥後,卑躬屈膝,等待有力後台的一句「今年興band sound」出現。最後穿上一身透視裝,在螢光棒影之中圓夢。

我不知道這個故事有多少是虛假的自我投射,但當中至少有三點是相當危險的。電影中的地下音樂,只是走進主流的踏腳石,地下音樂意味着貧乏、迷失、微小,是主流樂壇的冷板櫈。這個意識早在二十一年前的電影《Beyond日記之莫欺少年窮》之中已見身影,意想不到的是,相隔二十年,這個音樂underdogs的意念會再次成為電影。二十年了,仍然有「夾band要乞食」、「紋身不是壞人」的對白出現,的確嘆為觀止。

二,就是再一次看到音樂烈士的打造工程。全世界都有非主流樂隊,日本的樂隊大部份連自己的band房也沒有,但好像香港的還是要犧牲得特別多,要為音樂捐軀,臨終噴血都要求老天恩賜「寫埋首歌先啦」,沒有其他藝文範疇被打造得更悲慟、更自我貶值了。當然強化這個畸形成長的音樂人形象,就更加能彰顯主流市場救贖的重要性。

最後,也是最重要的一點,就是去政治化的搖滾概念。寫得墨也乾、筆也禿了,搖滾就是反建制的音樂嘛,仰慕擁抱和諧觀念的太極樂團搖甚麼滾?值得一讚的是,電影中的資料搜集相當充裕:觀塘區的工廈音樂圈、海濱公園的游擊Show、銅鑼灣的公共空間演出等等相繼出現。但這些充滿政治性的社會建設、這些有搖滾精神的運動通通被矮化,然後由一羣知情者起勢造假,最後搖滾只剩下閒來打架、找不到工作的鬧劇。

其實音樂人都熱愛沒有束縛的創作自由,也明白到它本身的力量。如果《在浮城.....》訴說的音樂是一種生命物類,那就像水,可變,輕重自如;而《起勢搖滾》說的,是一班年輕人如何發現水源,然後把水放入膠樽,其實是個奮力銷售樽裝水的故事。



詩珏失調:
梁偉詩-流行歌詞分析員、文化評論人、香港電台《思潮作動、文明單位》主持
黃津珏-獨立音樂人、自然活化合作社發言人、前數碼廣播電台《音樂聲明》主持


原載於《陽光時務周刊》第26-27期。

2012年10月10日星期三

壞孩子的創意天空──浸大《為人文創作》座談會(2012.10.10)



「黃耀明+梁國雄+鄧小樺」這個夢幻組合,會令人想起什麼?三位來自不同領域的「壞孩子」聚首一堂,彷彿是件又刺激又危險的玩意──他們當中有人開開吓演唱失驚無神COME-OUT、佔領政總時唱SHALL WE TALK諫特首,有人在議事堂掟蕉、官方典禮中抬黑色紙棺材贈慶,也有人右手寫詩左手搞社運、呢頭在皇后碼頭開完讀書會嗰頭俾警察抬走…。

最壞時代的政治與藝術

黃耀明、梁國雄、鄧小樺三位跨界又敢言的講者,九月底應浸會大學人文及創作系創系典禮之邀,談時勢談書寫創作談城市欲望。座談會兩位主持,是與黃耀明識於微時的文潔華周耀輝,從「好孩子」園地突破時刻走到傳說中的末日前夕,「最壞的時代」打開了大家的話匣子。黃耀明說「壞孩子」在藝文世界總是一種誘惑,當外間認為達明演唱會很政治很出位很有法西斯美學,他卻不以為然:

「藝術家給大家的印象是政治技巧很差,自我中心之餘又生活得一塌胡塗;政治家又往往認為政治很重要。然而,我一直認為藝術會令生命更有色彩,原來政治也很重視藝術形式,例如共產黨、納粹黨、北韓政權都會願意花很多資源在文宣部、演出阿里郎。有時藝術家和政治家會兼有彼此的特質,甚至有互通之處。我從事的工作節奏很急促,好像不太有利於創作,其實創作會因條件限制而萌生更精彩的東西。例如能在140字微博中寫得有聲有色,也是一種成功呀,創作不一定要成為經典才有價值。就像我所做的也不會是貝多芬、巴哈,也不如BEALTES,可是社會需要TIMELY、有趣的東西刺激我們。我也不覺得自己好壞呀。」

哄堂大笑中,先後破格發起《字花》和「香港文學館倡議小組」的鄧小樺,馬上想到人文學科出身的朋友,通常會有「江山不幸詩家幸」的想法,意味着「最壞的時代」可能會催生出精妙的創作。當代現實卻是權力每每利用、收編藝術家,政治與藝術之間的關係非常微妙。

like完就算與政治娛樂化


「文學藝術本身就有一種批判性,是從社會現實走出來的一種創作和品味。藝術創作者的判斷和良知,又會有意無意受到挑戰。如一名優秀平面設計師可以為小圈子選舉中的特首候選人,設計出很創新很出色的宣傳品,可是小圈子選舉卻是不義的。這樣,藝術便彷彿替政治做着一件危險的事。現在又是藝文創作上最廉價的時代。在Facebook、Xanga等網絡平台可以隨時發表,大家拼命like,實情是,很多時候根本無人真正關心和欣賞任何事,like完就算。」 FB被LIKE率超高的鄧小樺如是說。


說到like,與政治關係最深又最惹火的長毛梁國雄,這時剛從反新界東北被規劃活動中趕到,便被明哥問及站在社運舞台上,有否如同藝人在台上獻唱一樣,感到置身群眾當中的快感。長毛回應當代社會把很多東西變成消費,人也只能「我消費故我在」,社會整體根本不用反思人的價值,連政治也通通娛樂化:

「很多人從很多社會議題和社運場面榨取快感和滿足,事實是我在街頭風風火火撒溪錢,站得很高、得到群眾簇擁與歡呼,當然會有快感。但我們不要忘記,劉曉波現在還在牢獄中,你慢慢會知道在政治上,一剎那的快感是不真實、虛榮的。我第一次認識黃耀明,就是當年聯署要求有關當局釋放劉山青,令我覺得藝人也可以很關心政治。相反來說,政治絕對絕對不能干預藝術,就像我現在拿槍指着黃耀明,逼他唱歌或強制要他創作一些什麼出來,與他心甘情願去發揮創意,肯定是兩回事。因此,世上只有藝術所追求的真、善、美,才有永恆的價值。」

我一直懷疑,表面上習慣安份、崇尚循規蹈距的社會大眾,骨子裡都迷戀着「壞孩子」。因為「壞孩子」不按理出牌、不斷挑戰成規撞擊社會的無形邊界,匪夷所思的世界可以在「壞孩子」身上無限延宕。於是流行歌手「竟然」不顧身世反國教、尊貴的議員在就任宣誓時玩斷句「效忠人民」而非共和國、熟讀夏宇詩作的香港才女多次瞓街抗爭。就是因為跨界、膽識和創意,我們的世界才多元而美麗,才不是平鋪直敘過度潔癖。這也是浸大人文及創作系的精神──「為什麼不可以?」──我們期待更多的「壞孩子」,正如我們想要抬頭望見星空。


原載於《香港經濟日報》文化版。

2012年10月9日星期二

《詞話詩說》--時間囊(2012.10.09)





林一峰是一位唱作歌手,大部分所主唱的歌曲都是出自其手筆,身兼曲詞編監。在本年三月有關「版權修訂條例」風波中,一峰曾挺身而出,開放名下歌曲的版權來支持「二次創作」。對於流行歌詞分析員來說,林一峰一直是一位獨特的「唱作詞人」,與同輩「唱作詞人」比較,一峰的歌詞特別富有童趣和香港本土特色。自1999年出道至今,從回顧成長歷程的《林一峰的床頭歌》、離家遠走的《一個人在途上》、重溫香港集體回憶的《城市旅人》和漫遊世界的《思路my lonely planet》等等。不論是離群索居還是遠走他方,一峰在自己的創作中一直扮演着「香港遊子」角色。本年八月推出《愛鄖書》重新演繹小鳳姐作品,在某個意義上,也是一種香港情懷的剪影。

「唱作詞人」林一峰最發表的新作是為C AllStar所寫的〈時間囊〉。什麼是時間囊?時間囊就是一個貯藏物品或資料的密封容器,作為一個與未來人溝通的方法。它一般在世界博覽會此類大型展覽中製作並埋下,等待下一次的機緣令它們再次被發現。它們有時會無意地被埋下,例如龐貝古城。儘管時間囊的意念早已有之,時間囊(time capsule)一名卻要到在1937年才開始使用。1937年,準備1939年紐約世界博覽會期間,有人提議埋下一個時間囊,為期5000年(即由1939年至6939年),時間囊這個名詞便由此而生。而在〈時間囊〉中,一峰以「類情歌」的寫法,談成長談記憶談時間──

「將手錶輕包好 再看看別太急 珍惜的會再見 眼裡有捨不得 波子竹籤紙鶴 放進了鐵盒中 深呼吸輕輕一笑 埋藏泥土的秘密 當打開這封信 你會笑或會哭 很想飛過十年 親手送你這鐵盒 情書應可做證 我對你永遠專一 只可惜 只可等 如何能撥快時間 想留便快 想過就慢 妄想把它儲備似天方夜譚 回憶 想近越遠 深刻也脆弱 此刻掌握了 事過境遷 仍敗給時間」

在〈時間囊〉中,從主人公親手埋下紀念品的大特寫鏡頭說起,細細描繪他把手錶波子竹籤紙鶴都放進了鐵盒中,以期將來讓愛人看到。詞中雖然沒有明言「時間囊」的所指,但從「波子竹籤紙鶴」等孩童玩意可知,這裡的「時間囊」應有別於世博會的官方儀式,反倒是相當個人的一種情感表達。詞中的對象(愛人)也可能是子虛烏有的,只是儲備當下的記憶的強烈願望,恰恰證明了時間無敵──隨着時間過去,人逐漸長大,便會慢慢遺忘過去。然而,即使埋下「時間囊」這動作是多麼「天方夜譚」、明知會「敗給時間」,主人公還是堅持一試。〈時間囊〉有趣之處,還是揭示了時間「想留便快、想過就慢」的奇異特點。也就是說,「你想留住時間,卻一閃即逝;你想時間過得快一點,卻度日如年」。

說實在,我覺得〈時間囊〉的寫法,其實相當近似一峰早年的作品〈雪糕車〉。〈雪糕車〉寫從小愛吃「富豪雪糕」的主人公長大搬家,雪糕車生意下滑,來側寫城市變遷。〈時間囊〉的第二部分,也觸及城市發展中的物是人非──「飛機鏈飛到那裡 我那裡會記得 陀螺今天仍盤旋 心深處已沉默 多少的年月變作 每次逐秒倒數 只想多開心一剎 更快時光消失 寫低的我愛你 永遠藏於鐵盒 小公園卻已變成銀行高樓林立 走得比時代更快 我也極有心得 甘不甘心的愛 最尾也馴服了 再愛 再珍惜 再淡 再衝擊 再快慰 再抱歉 再痛也看着時間 想留便快 想過就慢 誰可跟你再度秉燭夜談 回憶 想近越遠 深刻也脆弱 此刻掌握了 事過境遷 仍敗給時間」

〈時間囊〉充滿了不少同齡聽眾的集體回憶,包括飛機鏈、陀螺、小公園等等。儼如〈雪糕車〉中的「穿梭機」「叮噹」等兒童電視節目和「紅綠燈」「跳飛機」「包剪揼」等兒童集體遊戲。而〈時間囊〉卻多了一份成年人的感慨和無力感,不得不承認很多時候「最尾也馴服了」。全詞末段更以世故的口吻笑言,慨嘆城市生活的急促忙碌,連感觸哀傷亦成了奢侈──「誰希罕聽你在感觸泛濫 回憶 想近越遠 精彩也冷淡 某一雙足印 事過境遷 埋沒於時間 誰亦要習慣 全/存在於時間 誰亦會習慣 時間... 」這裡,我們看到的是林一峰的成熟世故。從人的脆弱到時間的殘酷,告別雪糕車不再跳飛機,只在記憶之中內心深處,再痛也看着時間。

〈時間囊〉

曲:林一峰
詞:林一峰
唱:C AllStar

將手錶輕包好 再看看別太急 珍惜的會再見 眼裡有捨不得
波子竹籤紙鶴 放進了鐵盒中 深呼吸輕輕一笑 埋藏泥土的秘密
當打開這封信 你會笑或會哭 很想飛過十年 親手送你這鐵盒
情書應可做證 我對你永遠專一 只可惜 只可等 如何能撥快時間

想留便快 想過就慢 妄想把它儲備似天方夜譚
回憶 想近越遠 深刻也脆弱 此刻掌握了 事過境遷 仍敗給時間

飛機鏈飛到那裡 我那裡會記得 陀螺今天仍盤旋 心深處已沉默
多少的年月變作 每次逐秒倒數 只想多開心一剎 更快時光消失
寫低的我愛你 永遠藏於鐵盒 小公園卻已變成銀行高樓林立
走得比時代更快 我也極有心得 甘不甘心的愛 最尾也馴服了
再愛 再珍惜 再淡 再衝擊 再快慰 再抱歉 再痛也看着時間

想留便快 想過就慢 誰可跟你再度秉燭夜談
回憶 想近越遠 深刻也脆弱 此刻掌握了 事過境遷 仍敗給時間

時間 想留便快 想過就慢 誰可跟你再度秉燭夜談
回憶 想近越遠 深刻也脆弱 此刻掌握了 事過境遷 仍敗給時間

想留便快 想過就慢 誰希罕聽你在感觸泛濫
回憶 想近越遠 精彩也冷淡 某一雙足印 事過境遷 埋沒於時間
誰亦要習慣 全/存在於時間 誰亦會習慣 時間...


原載於《文匯報》副刊文匯園,頁C02。

2012年10月8日星期一

三俠演義──文藝復興養藝術(2012.10.08)





近日,「體育、演藝、文化及出版」功能組別的候任立法會議員馬逢國,高調表示「文化無用」,必須結合旅遊生存。此言一出,文化界譁然,憂慮香港文化藝術會被未來「文體旅遊局」演繹為「城門河龍舟體驗加馳名雞粥精華遊」或「金紫荊兒童飄色大賽」等「藝文怪胎」。縱然,「體演文出」的代議士並不代表香港文化界精神,官門談文藝又經常笑話連篇,未許不是禮失而求諸野,昏昩時代和世道總有民間反動力量崛起。

中秋前夕,由黃耀明、韓寒、彭浩翔擔任發起人的「文藝復興基金會」橫空出世,打着「文藝獨立,自由復興」的旗號、以香港為基地,鼓勵兩岸四地的華文新生代獨立創作。「文藝復興」自然令人聯想起中世紀黑暗時代,宗教霸權的獨裁和對藝文的遏制,於是,我們約在一家暗黑如地窖酒庫之地訪談,儼如黑社會電影的黑色食肆中密謀大計。在黃耀明、韓寒、彭浩翔眼中,當下華文世界即使不完全是黑暗新世紀,也有許多光明進步的空間。明哥彭導雀躍起義,在兩位偶像面前的韓寒,收起張狂、羞澀地在餐桌一隅玩着銀叉。

談起「文藝獨立,自由復興」的理念,基金會理事長黃耀明認為,表面上窮得只有錢的香港,應好好利用在資訊流通、藝文創作自由上的優勢:

「無論外在環境黑暗與否,文化藝術的發展永遠還有很大的破格餘地、開拓的空間。華人社會不斷追求GDP,但在文化上有沒有深厚、強大的藝文力量呢?文化和經濟的強大,彼此其實沒有必然關係,我反而關心人對藝文有沒有一種渴慕和追求。從文化權利來講,藝文也不單單是高雅精緻殿堂的,文藝復興基金也希望把藝文帶回民間,讓平民百姓多參與創作、發揮藝文力量,在即時官能消費的娛樂以外,有更多的生活選擇。基金會想先從音樂、電影和文學做起,鼓勵INDIE的精神和風格,我們在INDIE音樂以外有獨立電影,文學也有很INDIE的作品,網絡世界發表的東西會否比較INDIE呢?」

同為發起人的彭浩翔在旁邊按捺不住說:「明哥,我好想發展音樂,我自己都好想申請呀…我有玩音樂,那肯定沒市場、夠INDIE了吧。我還好喜歡攝影、裝置藝術、行為藝術,好想他們得到資助。」在一旁笑翻了的黃耀明謂,香港現有的基金會大多以家族為單位,資助取向亦近似資助者本人的口味,但「文藝復興基金會」最難得的地方是有人在這個最壞的年代,支持獨立藝術創作:

「文藝復興基金會有一個設想,就是要把華文世界不同界別的藝術家,凝聚很多的"少數"成為一股不容忽視力量。另一方面,華人社會太輕易以金錢去數算快樂,是不是可以轉換一下思維,去關心一下人的精神是否富足?我甚至覺得,一個社會其實應該夾手夾腳養活藝術家,藝術創作不斷反過來激活和滋養着世界。我們在社會上得到那麼多,那就應該做更多的回饋,好像歷史上的宮廷和教會養着藝術家,令創作可以在無憂無慮的狀態下誕生。」明哥如是說。

明哥的說法,讓彭浩翔即時想起香港對獨立電影的騎呢資助方式。彭導指出,香港獨立電影基金基本上是與商家合資拍電影,能夠收回成本的才去資助,變相鼓勵更多主流電影出現。其實華人電影不是沒有資金,只是金主不習慣讓資金流到未曾見過的可能性。彭浩翔認為「文藝復興基金會」將會是一個嶄新嘗試:

「你看,大中華的票房不斷飇升,實則上電影類型卻前所未有地愈來愈少,票房非常集中在幾大類型。當然,獨立電影本身也應多元化,獨立電影不代表要很藝術、很難明的,例如恐怖片也可以有很新鮮的拍攝手法,非主流恐怖片也可以在市場上成功,《凶心人》就是警匪片類型的新風格,又例如《便利店乙水乙水轉》,雖然不是鐵達尼號,但我特別鼓勵這種有創意的獨立電影發生,開發不同方向才是真正的獨立精神。拍電影最沒創意的是,一有成功方程式便大家一窩蜂爭住拍,像《死亡筆記》,一開始根本沒人覺得會行得通。」

正如北野武所言,3D只適合拍色情片,現在3D變成抵抗盜版的技倆,甚至詐癲扮傻、混水摸魚到只有字幕是3D。令人擔憂,三五年後很多類型片會無人懂得拍,因此「文藝復興基金會」希望可以盡快幫助創作者開展創作,像台灣很多年青導演從輔導金資助下開始拍攝獨立電影,不僅走出楊德昌侯孝賢的框框、在類型片中找到新拍法,最後更成功搶灘如魏德聖。

說到這裡,彭導和明哥異口同聲強調,香港至今依然處於相對自由的狀態,較容易刺激到不同形式或面向的創作和表達,如同當年十四、五世紀的意大利佛羅倫斯,就有一種很自由的精神。「文藝復興基金會」目的就是「養人」,扶掖創作人盡快踏出第一步,多元實驗發展最重要。擬想中,基金會將來也會多做一些沙龍,聚合更多跨界的想法。在明哥彭導面前一直正襟危坐如乖孩子的韓寒,其實身兼基金會的發起人和副理事長。說起基金會,韓寒坦言最初是「文藝復興」四個字引起他的興趣:

「文藝復興是一個我很嚮往的世界。從前我辦《獨唱團》的時候,最初很想把它命名為《文藝復興》,可是因為某些原因沒有被通過審批。沒想到兜了一圈,我又與”文藝復興”重逢,而且是跟我的偶像明哥和彭導一起發起這件事,我覺得特別有意思。我想,或許現在說不上是對文藝非常有利的時代,可以這樣說,你在中國大陸談文藝,可能還有點敏感,甚至會被笑是偽文青。可是,我們發起基金會就是要移風易俗,先從我們三人代表着音樂、電影和文學三個類別出發,鼓勵更多對文藝不了解或嗤之以鼻的人,多文藝一點。」

的確如此,如果「文藝復興基金會」是一部叫《三俠演義》的大片,黃耀明、韓寒、彭浩翔就是三足鼎立的影帝級鑽石陣容,演員陣容又同時預示着兩岸四地目標觀眾的地域構成。此外,「文藝復興基金會」劇情似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順理成章地,「文藝復興基金會」成立的頭炮活動,就是由黃耀明策劃的「文藝復興 2012」音樂節。於本年11月24日舉行的音樂節,將特邀兩岸四地特別富有獨立精神的歌手參與,例如陳珊妮、左小祖咒等等,甚至會有一些方言歌手的出現,藉此向大眾展示基金會的多元精神。說不定,到時候彭浩翔會衝上台玩音樂,韓寒會與偶像明哥合唱…看官們,你哋準備好未呀?!

原載於《明報》世紀版。

2012年10月6日星期六

《敢觀舞台》--天天都是藝術節──阿根廷沙畫劇場VS 呼叫音樂節2012(2012.10.05)




作為香港觀眾,我常常懷疑香港其實每個月都有藝術節。光是九月初到十月初,短短一個月便先後有鄧樹榮《打轉教室》最新版、進念《半生緣》2012版、阿根廷沙畫劇場《幻影流沙》和從台灣遠道來港的《呼叫音樂節2012》。鄧樹榮戲劇工作室鏡意打造《打轉教室》為可以長期在港上演的劇場作品,自是勇氣可嘉;進念《半生緣》在2003版的神級改編下,勇於在2012版嘗試更多樣化的劇場模式,更是膽識過人。同月上演的阿根廷沙畫劇場《幻影流沙》情況更有趣。當大眾以為沙畫劇場只是極小眾極小眾的藝術時,《幻影流沙》票房迅速爆滿,主辦單位極速加場應變。事後,阿根廷沙畫劇場在近乎零宣傳下大受歡迎的新聞,還登上了主流報章。

如果讀者有看過陳奕迅《一絲不掛》MV,都注意到當中邀請了香港沙畫藝術家海潮拔刀,通過沙畫的投影技法,演繹出人在命運中被無形翻雲覆雨手操弄的情狀,令人留下深刻印象。今回「多媒體無限」系列的阿根廷沙畫劇場《幻影流沙》,較諸平面呈現的MV更多樣化。單從演出陣容來講,阿根廷沙畫劇場已涵蓋了一群來自不同領域的藝術家,包括音樂、舞蹈、影像、沙畫、影子偶等藝術形式,組構成一個富「現場電影效果」的體驗。

《幻影流沙》的故事其相當簡單,主要講述一個人的誕生和後來與世界相遇的故事。開始時,沙畫中的主人公只有五官輪廓,沙畫藝術家逐點逐點勾出眼耳口鼻,然後男孩慢慢踏上征途,遊歷於不同的地方如高山大海,置身於各種不同的境況如搖櫓渡海、風高浪急、繁星點點等等。後來甚至遇見他的女神,更出現了送花求愛的場面和情節。有趣的是,所有這些主要畫面的轉換,都是通過沙畫藝術家的指頭點沙成金的。流水行雲的畫面和場景轉換固然是沙畫家的功架所在,沙畫劇場同時有影子偶藝術家為人物划船、蝴蝶飛過等點綴畫面,三人樂隊即場演奏神秘、具異國風情的音樂,加上劇場演員穿插投影板,如同一千零一夜的阿拉丁神燈故事便在沙堆中出現了!

這次來港的阿根廷沙畫劇場《幻影流沙》大有來頭,不但得過2009年阿根廷布宜諾斯艾利斯大學世界戲劇獎─最佳音樂、影子偶及沙畫,更不斷在阿根廷不同城市及藝術節中巡迴演出。追源溯始,沙畫屬於瓦努阿圖的藝術和宗教傳統儀式,獲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確認為「非物質文化遺產」。沙畫除於沙上亦可在火山灰或黏土上繪畫。作者只用一根手指,在想像的框框內,以連綿不斷的線條,便可畫出優雅對稱的幾何圖形。而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亦把沙畫描述為多姿多采的圖形傳統,瓦努阿圖的中部、北部島嶼上八十多個操不同語言的族群,將沙畫發展成一個溝通媒介。圖形亦是助記符號,用作儀式的記錄和傳遞、神話傳說、口述歷史、宇宙觀、親屬制度、組歌、農業技術、建築與工藝設計及舞蹈模式等。大部分沙畫都有多重功能和意義,可以解讀為藝術作品、信息庫、故事插畫、簽名,或乾脆為沉思的對象與信息。因此在《幻影流沙》的最終幕,便以沙畫交代工作人員名單和鳴謝單位,別開生面。

另一個遠渡重洋的十月重頭戲,則是來自台灣的《呼叫音樂節2012》。踏入第二年的《呼叫音樂節》,一直是台灣獨立音樂界來港的重要音樂盛事,今屆一連兩晚的《呼叫》以魏如萱和張懸領軍,沿用去年九龍灣國際展貿中心場地營造近距離的空間感,大秀台灣獨立音樂新勢力,包括舒米恩、激膚樂團、蛋堡、熊寶貝、回聲樂團、椰子、董事長樂團、那我懂你意思了、TIZZY BAC、皇后皮箱、饑餓藝術家、馬念先等。曲風由搖滾、迷幻電子、藍調、節奏怨曲、吟唱、饒舌、輕音樂、OLD SCHOOL、的士高、台灣原住民風等包羅萬有。首晚,令人印象除了RAPPER蛋堡施展鬼才,還有壓軸的魏如萱。

魏如萱於去年底發表的《不允許哭泣的場合》,獲選為2011年度台灣最佳獨立專輯第二名,排名僅次於獨立樂團TIZZY BAC的《告密的心》;同時魏如萱亦憑《不》入選主流獎項,競逐台灣金曲獎最佳女演唱人,足見台灣獨立音樂力量已然登堂入室。《呼叫》中娃娃大唱〈三個字〉、〈買你〉、〈晚安晚安〉、〈吼喲〉、〈飛鳥〉和名作〈香格里拉〉,極力展現出獨立音樂柔媚又具穿透力的豐富形態。《呼叫》第二晚,也就是最後一晚,最後兩個演出單位分別是馬念先和張懸。憑電影《海角七號》揚名的馬念先,同時也是一位歌手,《呼叫》中唱出〈騎單車〉等鬼馬趣怪的歌曲,還有OLD SCHOOL、的士高曲風,示現着台灣獨立音樂的光譜排列。

壓軸的張懸則大玩新唱片《神的遊戲》,包括〈豔火〉、〈玫瑰色的你〉,當然還有名作〈關於我愛你〉、〈喜歡你〉、〈城市〉。從十六歲便在LIVE HOUSE駐唱的張懸,在台灣以敢言著稱,在《呼叫》晚上亦為十月一日的海難死難者致哀,並唱出謝安琪的〈神奇女俠的退休生活〉抒發救世之志。

從台北在華山辦《簡單生活節》的經驗來說,《呼叫》般每天八小時的馬拉松音樂會,似乎較適宜在戶外兼有草坡地的開闊空間進行,目前九展場地呈密室狀態,略為格格不入。其實去年的Clockenflap露天音樂會,便曾在西九中天地舉行。大概我們在讚歎香港天天都是藝術節的同時,硬件上也得有合適的配套,尋找香港的華山文化創意園區。

原載於《文匯報》文化版。

2012年9月25日星期二

《詞話詩說》--蓋亞(2012.09.25)





敝欄很少討論國語歌詞,最近一次亦是惟一一次談過的國語歌詞,已是去年周耀輝為黃耀明所寫的〈下流〉。近乎一年一度的「國語」一番,自是有揮之不去的絕對理由──很簡單,那是林憶蓮的〈蓋亞〉。林憶蓮推出新唱片《蓋亞》,毫無疑問是華語樂壇一件值得注目的事,尤其是知道整張唱片將從〈蓋亞〉開始,圍繞人與世界、自然與環保開展主題,如何駕馭如此恢宏的題旨,已儼然是踩鋼線式高難度動作。再加上早前發表的〈枯榮〉、〈柿子〉、〈無言歌〉大走非情歌路線,使得大家對籌備經年的神秘《蓋亞》大碟,更引頸以待了。

〈蓋亞〉由常石磊和喬星合作寫詞。「蓋亞」一名源自希臘文GAIA,意指大地之母。全詞以大地之母為第一身,坦言流露大地所蒙受的苦難和悲痛心情,藉此控訴人類對地球、對大自然破壞經年的罪行──「為了你 流淌紅色的眼淚 為了你 悄然無聲的枯萎 心力已交瘁 無力的安慰 你不能體味 我已經太累 我顫抖 地動山搖的陣痛 我身上 烙下燃燒的哀愁 自圓的理由 無知的藉口 你可曾感受 我的心難受 無可原諒 給你的希望 一點一滴的淪喪 美麗的時光 熟悉的臉龐 一天一天的遺忘 你會看得到 地滅天荒 要如何補償 決堤的真相 要怎樣」

大地之母原是萬物滋長、生機勃勃的源頭,可是人類逞一己之能,不斷移山填海、摧毀自然環境,導致氣候暖化等災難,把人類世界導向「以建設為名所進行的破壞」。〈蓋亞〉更以身為人母才能經歷的「陣痛」,強調大地之母的特殊身份和撕心裂肺的哀傷。一邊聽着〈蓋亞〉,我腦海中不禁浮現多年前的經典電視劇《我和殭屍有個約會2》的情節和片段。當中的大地之母女媧,痛恨地球上殺戮戰爭不斷而決定滅世,好讓地球毀滅後再重來,由此引發連場正邪大戰。至於〈蓋亞〉中疲倦絕望的口吻,不但極寫了一位孤獨母親的沉痛心情,而且讓〈蓋亞〉亦可被解讀為一首情歌,也可以是女性對冷酷無情的另一半的決絕判詞──

「太孤單 不可理喻的孤單 誰承擔 不該承受的負擔 千年的艱難 萬世的塗炭 最終的宣判 會不會太晚 要如何補償 決堤的真相 看看我們的過往的美麗的某個家 已無聲不見它 看看你現在摧毀的只需要一剎那 是怎樣的代價 後悔吧 後悔吧 你不明白 我的悲哀 我要你明白 你的傷害 無助的現在 渴望的將來 如果沒有愛 期待皆蒼白 沒有重來 重來 重來 重來」

說實在,〈蓋亞〉固然有着常石磊和李焯雄抒寫〈柿子〉的影子──「柿兒被搶去紅嫁妝 只剩昨天的牧場 不見粉鳳飛 再不見漣漪的尾」──割裂的意象、暴烈的情感如新詩噴薄而出。另一方面,倒是喬星一貫的戲劇性寫法,豐富了大地之母的質感。更有趣的是,〈蓋亞〉詞人之一的喬星,同時是執筆〈蓋亞〉廣東版〈月球人〉(恭碩良主唱)的填詞人。然而,「一題兩寫」後的敘事角度幾乎完全顛倒。〈月球人〉中的主人公「月球人」原是地球人的後代,因為多年前先祖破壞地球導致大地之母滅世,最後通過基因複製移居月球,即使多思念家鄉,亦只可用望遠鏡和書本遙想先祖遠古的家──「史書中說過 先祖的過錯 天災中上過 滅世的一課 我讀過 地殼有廣闊平原 我夢過 世上有開心樂園 不息的戰鬥 不休的佔有 硝煙中消失 哪個可補救」

因此,首先面世的恭碩良〈月球人〉在「所述時間」上,其實是〈蓋亞〉的下集,而且筆鋒比〈蓋亞〉更抽離直接。〈月球人〉與〈蓋亞〉的微妙呼應和對世界的深刻疑問,不但成就了喬星筆下的互文遊戲,同時也承接了〈紅眼症〉、〈枯榮〉以來,喬星擅於處理「非典型」的流行歌詞題材的創作傾向。順帶一提,〈蓋亞〉的音樂錄影帶,貫徹地為憶蓮塑造了希臘女神造型,來串演大地之母。MV中男性的舞蹈動作都是放肆和誇張的,並從男性/兒子的張牙舞爪反襯出「蓋亞」的靜態、從容、孤獨和悲傷。

〈蓋亞〉

作曲:恭碩良
作詞:常石磊、喬 星
主唱:林憶蓮

為了你 流淌紅色的眼淚 為了你 悄然無聲的枯萎
心力已交瘁 無力的安慰 你不能體味 我已經太累

我顫抖 地動山搖的陣痛 我身上 烙下燃燒的哀愁
自圓的理由 無知的藉口 你可曾感受 我的心難受

無可原諒 給你的希望 一點一滴的淪喪
美麗的時光 熟悉的臉龐 一天一天的遺忘
你會看得到 地滅天荒 要如何補償 決堤的真相 要怎樣

太孤單 不可理喻的孤單 誰承擔 不該承受的負擔
千年的艱難 萬世的塗炭 最終的宣判 會不會太晚
要如何補償 決堤的真相

看看我們的過往的美麗的某個家 已無聲不見它
看看你現在摧毀的只需要一剎那 是怎樣的代價
後悔吧 後悔吧 你不明白 我的悲哀
我要你明白 你的傷害 無助的現在 渴望的將來
如果沒有愛 期待皆蒼白 沒有重來 重來
重來 重來

原載於《文匯報》副刊文匯園,頁C02。

《詩珏失調》反國教專號之反國民教育大歌單(2012.09.12)


詩珏失調 | 梁偉詩、黃津珏




九月一日,達明出現在香港「反國民教育」開學嘉年華晚會,獻唱〈天問〉和〈愛的教育〉;九月五日集會上,黃耀明再度現身唱〈填充〉、〈SHALL WE TALK〉,還有〈SHALL WE TALK〉的作詞人林夕驚喜現身,笑言要回去再寫一首〈CAN WE TALK〉,並得到另一位「偉文」黃偉文,在微博中表態願意首度「同場合填」這首傳說中的〈CAN WE TALK〉(據報兩個「偉文」已通電話實行大計!)。逐漸地,我們注意到,「反國教」運動中大家多唱BEYOND和 we dont' need no education似乎單寡。那我們不如就寫個「反國教」 song list,珏專揀英文歌、詩開列廣東歌。在〈海闊天空〉、〈光輝歲月〉、〈長城〉、〈抗戰二十年〉、〈年少無知〉之外、在多個萬人坐爆香港政總的夜晚,近乎條件反射,匆匆就想到這些,漏一莫怪。各位,排名不分先後左右中間你CHOK定唔CHOK,齊齊「反國民教育」。

詩:「反國教」可以唱咩CANTOPOP?

歌名 主唱 詞人 備註

愛的教育 黃耀明 林夕
正教育 AT 17 于逸堯
上春風的課、酷兒 麥浚龍 周耀輝
你真偉大、痴孖根、填充 黃耀明 周耀輝
天問、南方舞廳、IT’S MY PARTY 達明 周耀輝
哪吒回家 黃家強 周耀輝 黑夜不再來、SHALL WE TALK 陳奕迅 林夕
粒糖有毒 王菀之 王菀之
臨崖勒馬、字裡行奸 謝安琪 周博賢
女兒雄 梁詠琪 周博賢
有為青年 周柏豪 周博賢
不要在黑暗中死去、好在還有你 周博賢 周博賢
我哋大家、GOGO飛龍 林海峰 林海峰
蝙蝠 劉美君 林若寧
一家之主 許志安 林若寧
謊言、真相 陳奕迅 喬靖夫
天地會、賭博默示錄、地圖、獵鹿者、愚公 KOLOR 梁栢堅
我們的胡士托 CALLSTAR 梁栢堅
人在做 周國賢 梁栢堅
佔領 關楚耀 小克
切膚之痛 CALLSTAR 小克
活下來、不屬於我的鄉愁、THE BEST IS YET TO COME 林一峰 林一峰
發現號、睜開眼 RUBBERBAND TIMLUI
香港地 陳冠希 陳少琪MC仁
炸彈人 麥浚龍 陳詠謙
沼氣 陳奕迅 陳詠謙
社會主義青年、宅女,上街吧 MY LITTLE AIRPORT 林阿P
滿城盡帶黃金甲 何韻詩 陳浩峰
為執着乾杯、憤怒青年、自知之明、六月、不是我的我不要、膠 藍奕邦 藍奕邦
兒童節謀殺案 小肥 方杰
寒冰掌 VRF 甄健強
大聲公 On-Line樂隊 甄健強
荷蘭水蓋 Shine 黃仲凱
天公地道 陳奕迅 黃仲凱
One Take Slam Jam Hong Kong MC仁 MC仁
新世紀福音戰士 楊千嬅 黃偉文
黑色禮服、獨立宣言 蘇永康 黃偉文
光明會 何韻詩 黃偉文
中國製造 軟硬天師 黃偉文
艦隊、大將 梁漢文 黃偉文
每日一禁果、六月和十二月 達明一派 黃偉文

珏:「反國教」可以唱咩外語歌?

反洗腦運動既然以青年人主導,又可能因為集會指定黑色服裝,故此band仔特別容易長期參與,相信以往的社運金曲《抗戰二十年》、 《國際歌》可能並未能夠滿足羣眾。Pink Floyd寫於 70 年代的《Another Brick In The Wall》厲害還厲害,但歌詞we don’t need no education 太過非黑即白,適合逃學威龍,學民思潮就未必。雖然反國教大聯盟撤退,但正所謂「處處是廣場」,多幾首抗爭歌保持正能量依然是美事。學Joan Baez話齋:「單靠音樂是不能夠改變世界,但改變世界的過程中沒有音樂,未免太乏味了。」

《Killing In The Name Of》- Rage Against The Machine

貴為「全世界最憤怒樂隊」,RATM一直以音樂監察美國政府,甚至加入墨西哥民間游擊隊Zapatista,參與反對不平等的「北美自由貿易協議」運動。名曲《Killing In The Name Of》只得寥寥幾句,簡單直接,痛斥國家機器。歌詞fxxk you I won’t do what you tell me 絕對適合萬人大合唱。但如果有家長對粗口過敏,為免身體不適,可以把 fxxk you 改做「政府」,變成「政府」 I won’t do what you tell me, 一樣大聲押韻。

《The City》- The Chariot

美國硬核焦點 The Chariot,主音Josh Scogin來自殿堂級樂隊Norma Jean,喜歡重型音樂的人一定不會陌生。Josh是虔誠基督徒,歌詞正面陽光,作品絕對適合於中華基督教會轄下的中小學的反洗腦集會。《The City》由第一句this is only the start, you're only opening the book(這只是個開端,你只是在打開書本)已經相當貼題,到最尾的喎喎喎萬人大合唱位,比起《不再猶豫》少一份兒戲幼稚,多一點堅定戰意。

《Forever Young》– Bob Dylan

民謠教父Bob Dylan寫於1974年作品,同樣相當政治性的搖滾歌手Neil Young屢次翻唱,是外國青年運動必演的作品。既然70老兵團歸位,就一定要唱一首來自他們年代的好作品。抗爭並非年輕專利,但人越大就每每越多掣肘。只要渴望改變,老兵團也可以《Forever Young》。

《Back To School》– Deftones

反國教大聯盟結束政總佔領,戰線移師到每一間中小學校。政府一天未承諾撤回,一天事情都未解決,仍然能用資源、行政手段強推國教。派傳單、黑絲帶、組織討論會、發動罷課、甚至佔領學校,可以做的事多不勝數。齊齊回校抗爭,《Back To School》,we are the leaders,學生才是主角。

《Do You Know What I Mean》- Oasis

連奧運都要唱Oasis,好明顯大集會的歌曲目錄真的要有一兩首0記作品。不唱《Don’t Look Back In Anger》或者《Wonderwall》,還有一首更適合集會的歌《Do You Know What I Mean》,政府一定要知,不撤回不罷休,無商討餘地。如果幾萬人一齊唱 all my people right here right now, do you know what I mean, 勁到爆!

《Unfinished》 – X Japan

對上一次集體打交差,已經是X Japan來港演出。既然都要打,不如X Japan粉絲與反國教朋友齊齊大結集,唱哪一首X的歌都不是太重要,最緊要差住個大話科。

《Crystalized》- The XX

既然集會時連鄭秀文都夠膽唱,不如唱一首hipster最愛的The XX 更好吧。把facebook 頭像轉做The XX,又潮,又有意義。集會時如果不懂得合唱,請耐心等待「哎依呀依呀」的時間,聽一次就識。


詩珏失調:
梁偉詩-流行歌詞分析員、文化評論人、香港電台《思潮作動、文明單位》主持
黃津珏-獨立音樂人、自然活化合作社發言人、前數碼廣播電台《音樂聲明》主持


原載於"陽光時務"反國教專號。

2012年9月11日星期二

《詞話詩說》--驚人(2012.09.11)


8月中到台北去看藝術節,來回兩天都差點因颱風停飛──起飛前一天晚上香港懸掛八號風球;回來香港前一天,更是預報二十小時後雙颱風襲台,連的士司機都跟我說,你明天肯定回不了香港,都說是十六級颶風,可以吹翻一台雙層巴士哦。我雖不是膽小鬼,每每念及赴台和回港後翌日都有工作在身,心中難免忐忑,結果臨飛的這兩個晚上都輾轉反側。奇蹟的是,兩次航班都相當順利,回程更神奇提早抵港。看官,且莫高興得太早,抵港當晚我竟然在家弄傷右手,結果足足照料了十多天。思前想後,領悟到做人真的不必想太多,一切平常心便好。在這種情緒狀態下遇上于逸堯的〈驚人〉,自然不禁會心微笑──真係唔洗驚喎。

于逸堯筆下的「驚人」,並非指向一鳴驚人的「驚人」。〈驚人〉歌名玩字、實為「驚.人」,廣東話中的「驚」或「好驚」就是害怕、恐懼之意,因此「驚.人」意指擔足了心事的人。〈驚人〉這份歌詞,探討着一個非常有趣的課題──「假如我們什麼都不怕」──「無聊事件 多得很 天天將我轟炸 臨崖勒馬 定還是 閉着眼跳下 抬頭望天 天很灰 灰得我有點怕 怕天降烏鴉 求神問卜 解不通 始終心如亂麻 忘形吶喊 定還是 對着鏡說話 移民外星 星閃閃 閃得我有點怕 怕適應得差 總不免沮喪 總不免錯看真假 今天缺失了 留待明天努力吧 心底有聲音說不必怕懶去管它 設想與真相定有落差」

表面光鮮亮麗的現代人,內心實則充滿各種各樣的恐懼,在怕失業怕窮怕苦怕墮入社會下流之外,其實什麼都怕。〈驚人〉已點出我們日常生活都怕煩、怕下雨、畏高、怕未知的將來、怕未能適應異地、怕看錯、怕失預算。關鍵是,冥冥中「計劃不如變化」卻是永恒的真理,換句話說,所有驚懼擔心都是無謂的。可是人類都是庸人自擾的動物,〈驚人〉幽默地點出,即使如願以償發了達,也有別樣的擔心──

「假使我富貴榮華 其實還害怕 聽不到真心說話 擔心我四處為家 沒人願意撥我電話 今天放棄向上爬 難道 為怕有一天失足跌下 始終要赤腳踏沙 才能迎接下個浪花 提神定驚 很簡單 只需一壺熱茶 平時習慣 盡人事 去學會放下 頑強地將心中驚慌擊退 再不須要請教專家 不可以心軟 不可以故作瀟灑 今天跌倒了 明日爬起接力吧 心底有聲音說不必怕懶去管它 人力和天意定有落差」

正如電視劇的老套情節,富家子往往要扮窮來物色真心人、故作瀟灑的人心底卻最怕不被需要、發憤向上的又怕前功盡廢…。然而,〈驚人〉不斷告訴我們根本不必懼怕,只要心裡不執着、放下,便無所謂成敗、處處是樂土,正如古聖賢的話:盡人事聽天命。只有無愧地盡了力,便可安然聽任上天成全與否。道理或許人人皆懂,于逸堯的寫法卻一直圍繞生活質感,如撥電話、定驚茶、請教專家等等。這種生活化的寫法,一直貫穿于逸堯的詞作,如與楊千嬅合作的〈仲夏夜之夢〉、〈罐頭湯〉、〈小飛俠〉、〈我是羊〉、〈寒舍〉、〈男女關係科〉和〈談談情探探聽〉;AT17的〈唱歌〉、〈Never Been Kissed〉、〈正教育〉、〈Sing Sing Sing〉、〈青春〉、〈才女〉、〈安樂〉,皆從不同領域的立足點出發,把觸鬚伸延到不同層面的生活細節。另一方面,于逸堯對於細節、來龍去脈的關切,亦見於他的一系列食評專著《文以載食》、《食以載道》等。

〈驚人〉最後以豁然開朗作收束──「無懼赤足走過碎片泥沙 為求踏破下個浪花 然而內心 很清楚 始終都有點怕 昂然面對 定還是 閉目算了吧 同情自己 不等於 不需要去處理 這一塊瘡疤」。這很自然令人聯想到于逸堯的〈安樂〉,把死亡、入土視為人們最大的歸宿和大歡喜。當中的去執放下,在在都呼應〈驚人〉的大徹大悟。〈驚人〉最後什麼都不怕,大智大勇無畏無懼的向前闖,也吻合林二汶決心單飛的心情,並與周耀輝新著《假如我們什麼都不怕》隔河相望、對唱山歌──〈驚人〉竟無意突顯出于逸堯飛揚的一面,不過不要緊,反正「驚.人」就是「唔驚的人」呀。

〈驚人〉

曲:藍奕邦
詞:于逸堯@人山人海
唱:林二汶

無聊事件 多得很 天天將我轟炸 臨崖勒馬 定還是 閉着眼跳下
抬頭望天 天很灰 灰得我有點怕 怕天降烏鴉

求神問卜 解不通 始終心如亂麻 忘形吶喊 定還是 對着鏡說話
移民外星 星閃閃 閃得我有點怕 怕適應得差

總不免沮喪 總不免錯看真假 今天缺失了 留待明天努力吧
心底有聲音說不必怕懶去管它 設想與真相定有落差

假使我富貴榮華 其實還害怕 聽不到真心說話
mmm~ 擔心我四處為家 沒人願意撥我電話
今天放棄向上爬 難道~為怕有一天失足跌下
wow~ 始終要赤腳踏沙 才能迎接下個浪花

提神定驚 很簡單 只需一壺熱茶 平時習慣 盡人事 去學會放下
頑強地將心中驚慌擊退 再不須要請教專家

不可以心軟 不可以故作瀟灑 今天跌倒了 明日爬起接力吧
心底有聲音說不必怕懶去管它 人力和天意定有落差

不需要富貴榮華 情願憑自信 聽得懂真心說話
沿路隻身走遍四處為家 任人話我像個儍瓜
今天決意向上爬 從未曾害怕有一天失足跌下
無懼赤足走過碎片泥沙 為求踏破下個浪花

然而內心 很清楚 始終都有點怕 昂然面對 定還是 閉目算了吧
同情自己 不等於 不需要去處理 這一塊瘡疤

原載於《文匯報》副刊文匯園,頁C02。

廣場上的藝文世界(2012.09.10)



有人把過去十天在佔領新政總發生的種種歸納為廣場文化,有人把香港市民在政總畫畫玩音樂,比擬為當年天安門廣場上放風箏。在漫長的佔領運動中,長期維持高亢堅靱的精神狀態、現場氣氛,原是相當重要的一環,因此無論是八九年的「民主歌聲獻中華」,還是年度慈善活動「饑饉三十」,都有不少藝文活動替參與者打氣,並呼籲更多人來到廣場集會。

當八月卅日學民思潮三子宣告開始絕食,「八十後社會大學」馬上組織了翌晚的「反國教接龍大會」,召集文化界教育界的朋友到政總前的圓形廣場,每人主講十分鐘「反國教的理由」。葉蔭聰、梁寶山、小西、賴恩慈、陳錦輝等有的唸詩、有的唸出書本節錄,崔允信甚至講出電影界染紅實況點滴。八月卅一晚,大眾參與廣場的第一天招來暴雨,暴雨中人潮不散,台上台下雨中接龍。

九月一日,「反國民教育」開學嘉年華,會場中不少民間組織皆有攤位宣傳「反國教」理念,會場內更擺放了由香港視覺藝術家BILLIE NG精心泡製的「反國教吉祥物」──天藍色絨布大象,成為嘉年華的一道溫馨風景。晚會時,嘉年華移師添馬公園的T型廣場,香港文化名人馬家輝、彭志銘輪番撐場;BEYOND的黃家強等亦到場獻唱,壓軸的達明一派唱出〈天問〉和〈愛的教育〉,為「反國教」掀起了全民總動員的革命序幕。更有趣的是,九月三日的開學日在罷課聲中開學,民間反國教組織大聯盟乾脆由九月四日周二晚起,每晚均請來學者專家教授「公民夜校」。杜耀明、蔡寶瓊、胡露茜、司徒薇、陳允中等,就着每晚的特定題目講課,探討性別平等與教育權利、社會運動與霸權暴力、城市再規劃等,成為每晚佔領晚會的重點環節。周三晚上,「公民夜校」後臨時上台的吳靄儀,向大家講解參閱基本法後,赫然發現「推國教」違憲!群眾譁然!──真正的公民教育課,默默地隨着民意大象走進人群。

神奇時刻在同一個晚上十時發生,黃耀明再度現身唱〈填充〉、〈SHALL WE TALK〉,還有黃靖唱〈we dont' need no education〉,連近年潛心向佛的香港詞神林夕亦按捺不住,笑言多年禪修已然心如止水,近日卻為了「反國教」氣煞破功,思前想後準備回去再寫一首〈CAN WE TALK〉,呼籲政府與群眾對話。緊接着上場的「樂壇長毛」周博賢,更親身唱出剛寫成的〈不洗澡反洗腦〉。當時我正盤據在政總圓形廣場台邊,深深感受到藝文的力量,已完全超越了哪個名人來報到,而是各行各業的朋友乃至頭臉人物撐場,意味着「反國教」運動的滲透力與覆蓋力。

另一神奇時刻,自然是凝聚了十二萬人坐爆政總的九月七日「超級星期五」晚上。由下午五時半開始,作風保守的無線電視,首次在官網直播政總集會。晚會除了「公民夜校」環節,踏入九時後各種藝文單位如「講古達人」雄仔叔叔上台講故事、「浪子詞人」潘源良、網絡歌手龍小菌及〈天與地〉演員唱歌、絕食者韓連山的門生小提琴演奏、亞洲電視的歌手上台跳舞。這個晚上,不少集會朋友通宵留守。九月八日「超級星期六」下午,踏入第九個佔領日,當我再到廣場來感覺已煥然一新──現場有團體派發彩色氣球,不少家長帶同未成年子女參與集會,為連日黑衣密佈的政總集會畫面,帶來色彩、未來和希望。


坦白說,經歷連續九天的「反國教」佔領政總集會,大家都唇焦口燥,台上的言語都不外乎重複着一些如同「阿媽係女人」、講了千萬次的簡單道理。作為定時到政總報到的一員,在媒體高度聚焦、鏡頭不斷被放大的情況下,我更關心的是大眾傳播中群眾理解。朋友問我,你覺得「反國教」運動的轉捩點是絕食?是佔領?是明哥現身?還是媒體直播集會?我說,是群眾的覺醒…這時候,台上來了網絡改詞創作團隊G大調,唱出「反國教」的二次創作;而我,不會唱歌跳舞,卻在政總集會台前寫下這篇〈廣場上的藝文世界〉。當無數彩色氣球在政總門前飛揚的周末下午,我,在台下,記下這一切。

原載於"陽光時務"反國教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