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2月18日星期二

龍應台終於明白了--為什麼香港容不下Hidden Agenda(2012.12.18)




(原題:龍捲風襲港實錄──龍應台與香港獨立音樂人對談紀要)




龍應台離港九個月後,以台灣文化部長身份重返香港。六天的訪港行程,破格地捨棄官門對官門的訪問模式,轉而與各大民間團體和藝文工作者見面。密密麻麻的行程表上,所到之處包括伙炭藝術村、Back Stage音樂展演空間、人山人海錄音室和文藝復興基金會。11月29日龍應台在參觀Back Stage後,移師文藝復興基金會參加關於「香港live house現狀」的座談。在台灣「地下社會」事件鬧得熱烘烘的當下,龍應台與黃耀明、馮穎琪、梁偉詩、黃津珏、觸執毛成員Mike促膝長談,暢談台港音樂空間、工廈藝文狀況、香港藝文空間革命,乃至台港獨立音樂大聯盟。


龍=龍應台(台灣文化部部長)
明=黃耀明(歌手、獨立音樂人)
詩=梁偉詩(文化評論人)
珏=黃津珏(獨立音樂人、Hidden Agenda搞手)
琪=馮穎琪(Back Stage經營者)
M=MIKE(觸執毛樂隊結他手Mike)


龍:耀明,你在香港音樂工業已有廿六、七年的發展資歷,你認為香港現今的音樂工業正面對一些怎樣的轉變呢?

明:音樂作為香港一種文化產業,現在可能沒有八、九十年代的輝煌,比方說唱片銷售量或者演唱會場次,現今的數字已無法與從前相比。我認為這也不是絕對的壞事。相對來說,現在沒有任何一位歌手或音樂單位可以獨大。好些不屬傳統意義上的發片歌手,在網路上發表個人作品,有人喜歡,差不多每個人都可以成為歌手,可謂比我從前出道的年頭更民主化。我們那個年代,每個人都想當「紅館歌手」。問題是當歌手其實也不必一定要登陸紅館呀。(龍:或者現在的歌手更想去Hidden Agenda開唱…。)現在民間表演音樂的空間需求愈來愈多,因此,在香港玩音樂也應有更多可能性。目前在香港玩音樂的核心問題是,歌手、音樂人不少,但玩音樂的空間,像Hidden Agenda這樣的live house着實不夠。

M:例如我們觸執毛現在所租用的、位於荃灣的工作室就不斷被加租。香港獨立音樂人和音樂空間,大都面對差不多的情況。

龍:那我特別想聽聽Hidden Agenda經營者的說法。聽說Hidden Agenda這live house辦得很不錯,它的經營又面對着什麼問題呢?

珏:我們正生活在一個與從前完全不同的時代, Hidden Agenda這樣的live house在香港並不是唯一。很多像HA的音樂藝文空間也是違法的,經常面對政府人員阻撓,例如在演出時上門叫停。HA亦因為工廈條例問題搬遷過兩次。其實音樂人去搞live house原是出於對音樂、表演的熱愛,不是為了賺錢,只是無意間牴觸了法律。HA在香港算是較具知名度,且多次與政府交手。HA的問題並不新鮮,已然長期存於香港。

龍:HA究竟是在哪方面違法呢?與台灣「地下社會」的情況類近嗎?

珏:主要是現有法定條例中,沒有適用於live house的牌照。台灣的情況可能較好一點,香港政府就從來沒有對口單位,來跟用家商議對策。結果每次HA被不同政府部門來查牌,我們都得用喊的方法,來向對方解釋什麼是「文化」。曾經有一名警員跟我說,他只是執法,本人卻完全不相信政府以工廈條例來阻撓live house的營運是應該的。最重要的是,我們在整個過程中其實沒有影響鄰居和別人,入夜後工廈都一片死寂。去年HA又被逼遷,由於缺乏資金,我們舉辦過「搬遷救亡音樂會」來籌款,支持者都出現撐場,令我們覺得更應堅持下去。

香港政府面對現實吧

龍:那我有點明白了,Hidden Agenda不是酒吧、餐廳或者夜總會,所以你們什麼牌照也拿不到。台灣的live house也面對類近的問題,後來文建會便想出「音樂展演空間」的名稱,然而,很多問題也沒有得到完全的解決。

詩:Hidden Agenda所面對的,也不僅僅是香港live house的問題,比方說香港很多劇團舞團的排練室、視覺藝術家的工作室都設於工廈,大家都有在某個意義上「違法」。因此,最近由民間發起的「藝穗民化節」,就是要串連起若干「藝術苦主」,凝聚民間藝術的力量去促使政府修例,改變工廈用途。當中的癥結是,由於香港工業的北移,很多廠房空置,從事藝術和表演的團體可以用相對廉宜的租金,租下工廈空間發展藝文。可是,香港政府一直不肯面對現實,工廈條例依然沿用五、六十年代訂的法則,規定工廈只可用作工業生產和倉庫用途,這變相逼使藝文工作者一直處於「違法」狀態。這也涉及香港文化政策應該適時轉型,可以從「撥款資助」模式開始轉向「空間發展」。

明:在歐美世界,有沒有哪些文化政策是可以讓香港借鏡的呢?

詩:你的問題讓我立時想到,2008年英國利物浦被選為「歐洲文化之都」(European Capital of Culture),除披頭四和晏菲路之外,博物館、文化旅遊、舊城活化等文化創意產業,其時利物浦開設了首個由政府資助的音樂場地:諾蒂阿什藝術與社區中心(The Knotty Ash Arts And Community Centre)。在音樂製作外,還提供廣播、技術訓練、音樂表演場地、錄音室設備等。整個項目資助額大概是五十萬英鎊。相對香港一些發展基金盲目亂花錢,更有成效得多。香港也可以觀摩利物浦的做法。根據最保守估計,假設官塘每幢工廈有兩隊樂隊的話,官塘三百幢工廈已起碼有六百隊樂隊,數字是很驚人的。


龍:我知道香港石峽尾有一座JCCAC(按:賽馬會創意藝術中心),是由政府旗下的工廠大廈來改建的。這種由政府主導的改建和發展,是不是也是一條可行之路?

明:政府主導的也不是完全沒有問題。就例如我們較早前在西九舉辦的「文藝復興音樂節2012」,在已領好牌照的情況下,還是接獲來自民居的噪音投訴。有時候,我想香港是不是可以參考外國的做法,如英國就剛通過一條法例,讓容納二百名觀眾以下的表演空間,在條例訂定上可以比較寬鬆,與二百人以上的嚴格要求有所區別。

龍:英國的這條法例我也略有所聞,網絡上流傳的版本是針對二百人以下的表演空間的靈活處理。細節上還有一些表演類別的不同規定。截至目前為止,似乎尚算不上很完備。

詩:我覺得比較值得參考的是英國的劇場法。以每年的國際盛事愛丁堡藝術節為例,如果你想要把你自己的家,或某一家店鋪變成表演空間,他們會派出一位牌照官來審查出入口的安全呀、有沒有洗手間等客觀問題。之後會盡快發牌,幫助展演者的藝文表演空間可以實現對外開放。

社會需要被教育

龍:台灣情況有點不一樣。台灣現在面對最大的困擾是居民的反對,他們與藝術工作者的衝突也非常大。


珏:這一點上,我認為大家對「文化」的想像還是很匱乏。都好像無法區分噪音與有價值的聲音。

龍:早前台中有一家「阿拉夜店」發生火災,大家對處理藝文展演空間的防火、衛生等條件立時顯得非常緊張。我們文建會、新聞局、文化部等也不知為live house開過多少次會議。接下來,準備為台灣live house做更多的工夫。不過,有一點可以肯定的,live house是從社區裡長出來的,如台北華山,就是這樣子。

明:是呀,如果把官塘六百多隊樂隊,都搬到山區也不成,已不是原來的樣子了。

龍:我其實有一個想法,就是能不能讓台灣的live house經營者、獨立音樂人組成一個聯盟,然後與政府有關部門進行種種接洽。香港也可以一樣,把live house經營者、獨立音樂人先組織起來,大家才有進一步磋商的空間。我覺得藝術家也不能傲慢,要與社會溝通。反過來說,社會需要被教育,我們需要被教育呀。我們市長把台北較大的live house和較小的代表找來,發現彼此的需要南轅北轍、性格也不一樣。如果要求作出法例的改變,可能遷就了大的,小的也沒法得益。但我,想搞「台灣live house聯盟」和「香港live house聯盟」還是可行的,大家又可以連結出一個「大聯盟」來。

琪:我搞Back Stage的情況有點不一樣。開始時,也不是想搞餐廳,但限於條例和客源,我只好在人流暢旺的中環搞餐廳,然後提供音樂表演空間。我們是沒法子用「違法」的空間去做,如果我們把Back Stage放在工業區,就很難吸引那麼多聽眾願意來。但我們得承擔貴租,食物又得好吃,才能留住客人。(龍:那你們Back Stage的菜能吃嗎?)我們的菜還是很不錯的,剛剛你看食客不少呀。可是我們的背景都是音樂人,目前幾乎是被逼開餐廳的(笑)。於是,只好想像自己在做類似音樂教育的工作,讓大眾知道live house可以是這樣的,不同類型的音樂是那樣的。其實像香港藝穗會,不時也有獨立音樂的表演,但Back Stage可以做到的,就是常常有音樂表演,也會出租給音樂團體。

明:我覺得Back Stage與Hidden Agenda,是香港獨立音樂和live house的不同光譜的排列。Hidden Agenda好像不大需要在中環做,Back Stage如果搬到官塘也有不同的問題。

香港表演空間嚴重缺乏

龍:Hidden Agenda目前的收支可以夠生存嗎?

珏:Hidden Agenda的經營還是可以的,且沒有外間想像中那麼困難。Hidden Agenda在香港眾多live house中已是較有名氣,其他獨立live house可能更不容易。

明:我個人的觀感是,音樂獨立音樂人是不少的,但表演空間是嚴重地缺乏,這直接影響到樂隊、音樂人的成長。台灣有點不同,怎樣也會有點表演的機會。香港比較沒有像台北華山LEGACY的地方,就是有九龍灣STAR HALL的,租金也比較貴。

M:我們租「蒲吧」就很便宜,因為只付租籃球場的價錢,便可成事(笑)。

後記:禮失而求諸野

龍應台訪港,各方嚴陣以待,公開講座門票被秒殺,數十家台港以至大中華地區媒體全程追蹤。近距離接觸之下,你會發現龍應台對台港藝文世界的具體發展細節,非常感興趣,並且強調為官者,要正視社會新生事物如live house的存在、積極推動社會上的藝文發展。對談之間,我們推薦龍應台有時間不妨到民間發起的「藝穗民化節」參觀指導。她笑言香港可能是大中華地區中,最具革命傳統和藝文生機的城市。禮失而求諸野,在官樣文章以外,這樣的一個晚上,龍應台夜訪中環。人潮散去後,有人拍到龍應台一個人慢慢走路回家去。向左走向右走,相信她所知所感,會比聽我們說的,得到更多更多。


原載於《明報 》世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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