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3月23日星期六

《詩珏失調》:對話(十一)──難為主流邊緣定分界vs Hip Hop不比功夫,比想法(2013.03.14及03.21)


詩珏失調 | 梁偉詩、黃津珏

對話(十一):破舊立新與大眾口味



詩:難為主流邊緣定分界


過去兩周,經驗了非常有趣的聽賞經驗,首先是MC HOTDOG的《遲來了演唱會-香港站》。台灣饒舌歌手MC HOTDOG,甫登陸香港便開紅館,縱然入座率未達百分百,已然成為登上紅館開唱的華人饒舌歌手第一人。從〈差不多先生〉、〈怎麼能夠〉到〈不吃早餐才是一件很嘻哈的事〉,在場觀眾首首琅琅上口,毫不詫異紅館演唱會竟會搖身一變成為hiphop捽碟騷。Rapper戲劇化地頂替朱咪咪周三晚開唱,熱狗舞劍、意在試水溫,也粗略測試出華語hiphop粉的香港核心人口。一不離二,就在前天,雷詞詞人梁栢堅傳來一個youtube網址,然後留言道:「2013年度之歌已誕生」,一打開竟是尹光(feat. KZ)新歌〈你老闆〉。

〈你老闆〉MV中,儼如《古惑仔》電影中一字排開橫掃旺角的架勢、八十年代夜總會式左擁右抱、周星馳電影鏡頭般讓男人扮如花,加上尹光一身「江南STYLE」中坑打扮,影射出香港昔日風光、今日傾頽的情狀,饒有興味。短短六天,youtube點擊率已達廿八萬,一下子Hook Line「我唔係求財、我只係求存」繼宗師語錄、曾俊華中產名句「飲咖啡+看法國電影」,成為入屋速度最高的金句。〈你老闆〉所以成為話題作,更關鍵的是歌詞觸及香港人在地產霸權、高通脹陰影下的生活剪影──「啲樓越賣越貴 焗住越住越細 大學畢業出嚟 咪又係捱騾仔 你話家下啲後生仔 邊敢結婚生仔 為咗生計 做到痴肺…放工似放監 個個好似走難 做到金精火眼 先啱啱夠兩餐 一出糧嗰晚 食豪啲(雙拼燒味飯)」

如果紅館開唱和年度之歌分別標誌着主流的高峰,MC HOTDOG和尹光雖然南轅北轍,卻同時展現出香港流行音樂中主流/非主流的混雜狀態、模糊邊界。數月前,陳奕迅〈重口味〉在各大頒獎禮掃獎之時,普羅樂迷更大的迴響竟是〈重口味〉「唔好聽」甚至「未聽過」,連陳奕迅也坦言現在的主流音樂「是有些悶」,反而在頒獎台上公開表示欣賞MY LITTLE AIRPORT。我覺得這一切一切,都恰恰意味着香港樂迷的聽賞習慣已經改變,網絡無遠弗屆、世道艱難永遠是錐心之痛,點擊率和臉書轉載數字逐漸變成入屋的鐵證。或者可以理解,〈囍帖街〉〈七百年後〉〈陀飛輪〉〈那誰〉之後,2012年,為何沒有傳統意義上的「年度之歌」。


珏:Hip Hop不比功夫,比想法



文化藝術上有所謂造假的爭拗絕非新鮮事,不只是音樂有「假搖滾」「假Hip Hop」之說,就連剛拿下奧斯卡最佳攝影獎的《少年Pi的奇幻漂流》都可以被杜可風罵作「是對電影攝影的褻瀆」,形容那不是攝影,只是有錢人用權力控制畫面。

年近六十,有份創造Hip Hop音樂的DJ Grandmaster Flash即將來港獻技。他與同樣來自紐約北部布郎克斯區的Hip Hop先鋒Kool Herc、Afrika Bambaataa共同塑造了Hip Hop原型,是當中的權威。Grandmaster Flash目睹整個音樂文化的興盛變遷,總是很保護從不同型式不同地方誕生的Hip Hop音樂,說沒有人可以釐定甚麼是 Hip Hop甚麼不是。但這個豁達的音樂老頭同時大力批評新一代的Hip Hop音樂太多包袱,缺少創造力。從這些批評我們可以看出 Hip Hop 文化要守護的,並非藝術形式,是其核心價值。

試想一下像現在是70年代末,Flash並未成師,與其他DJ 一樣都是聽搖滾樂、騷靈、爵士樂、的士高、古典樂的黑膠唱片。他獨自研發新的雙唱盤技術,如何把節奏無限重複,甚至用舊零件製作世界上首個crossfader。這批音樂人可貴之處並非在於生產Hip Hop公式,而是忠於創意,無視市場,一種破舊立新的慾望。現在許多的Hip Hop愛好者卻在自我標籤,就是只聽Hip Hop,只取其形,以推廣Hip Hop文化之名盡力迎合大眾口味。廣義上的確是Hip Hop無誤,但在市場計算之中,消耗了顛覆性、原真性,音樂的意義被挖空,創意被轉移為投機技巧,是故推廣的只有狹義上的音樂曲風。重要的不是詞句中有沒有髒話,而是為甚麼會有,又為什麼裝得乾乾淨淨。

想起組合Garion,韓國地下Hip Hop的開山鼻祖。2004年推出同名大碟並被譽為成功確立屬於南韓的Hip Hop型態。好朋友J-U是當中的第一代DJ,說他們平常交談並不會說yo,所以歌詞部份從來不用,盡可能都是生活上真實的一面。成名後有隊員想加入R&B元素,市場大趨勢,對播放率百利無一害,J-U卻離去,情願留在夜店打碟。Garion成功打入主流,有更多聽眾,但弔詭的是流失了一班Hip Hop支持者。真假 Hip Hop 無從分辨,虛假的人,卻總可以一眼看出。

詩珏失調:
梁偉詩-流行歌詞分析員、文化評論人、香港電台《思潮作動、文明單位》主持
黃津珏-獨立音樂人、文化監察成員、Hidden Agenda搞手

原載於《陽光時務周刊》第46-47期。


2013年3月20日星期三

《詞話詩說》--你老闆(2013.03.19)



有「廟街歌王」之稱的尹光,剛推出新作〈你老闆〉,並罕有地廣發派台歌到電台。其實尹光從沒有在廟街賣唱過,只是由於所演唱的歌曲非常通俗,才令人有「尹光好廟街」的錯覺。事實上,尹光歌曲一直不避俗字俗語,善用民謠,甚具草根特色。如舊作〈廟街〉, 調寄印尼民謠,講出香港九龍油麻地廟街的特色;〈十四座〉則 道出小巴司機之苦;〈老豆最強〉更藉着父女對唱,大談香港o靚模風氣。而在晚近香港人不斷面對物價飛漲的社會壓力下,尹光(feat. KZ)〈你老闆〉娓娓道來了年青一代在艱難生活中的苦況。

〈你老闆〉全詞,採取了「主副歌倒置」的寫法,把Hook Line「我唔係求財、我只係求存」放在全曲開首,儼如〈皇后大道東〉般副歌先行,搶耳之餘亦提綱挈領地帶出〈你老闆〉的核心題旨,然後才進入普羅大眾在地產霸權、高通脹陰影下的生活──「正所謂 越窮就越見鬼 啲樓越賣越貴 焗住越住越細 大學畢業出嚟 咪又係捱騾仔 你話家下啲後生仔 邊敢結婚生仔 為咗生計 做到痴肺 月底 剩到錢追女仔 算你巴之閉 權宜之計 就係瞓天橋底 冬暖夏涼 仲免交管理費」

樓價高企、租金暴升,年青一代生活不穩、無法上流,結婚生子也變成空中樓閣。一切一切的問題解決無門,只好負氣的說,不如睡到街上吧。而〈你老闆〉最有趣之處,更是把繪聲繪影的筆觸放在RAPPER的饒舌部分,非常具節奏感地羅列細節,然後用相對抒情的語句,唱出打工仔的白日夢:「枉我成世做 做極都冇前途 極度羨慕 太子爺 二世祖 枉我成世做 仲未見到出路 我都好想打跛雙腳 咁啱屋企開米鋪」。前路無望,對改變現狀的奢想,便被演繹為〈你老闆〉MV中,如《古惑仔》電影中一字排開橫掃旺角的架勢,後來「古惑仔」群走到「老蘭」蘭桂坊,人數更愈來愈壯大,隱喻着在精英之地,貧富懸殊等社會問題,只有愈演愈烈。直如曾俊華中產名句「飲咖啡+看法國電影」的迴響,一般打工仔與中產生活,恐怕天差地遠。

於是〈你老闆〉第二部分,就剪影出職場生活中,中高層對下層人員的壓迫──「你老闆 佢天生一對狗眼 做得慢 睇唔過眼 話你偷懶 做得快又話你是是但但 揸流攤 去咗洗手間 叫你唔駛返 晚晚加班 做到嘔飯 放工似放監 個個好似走難 做到金精火眼 先啱啱夠兩餐 一出糧嗰晚 食豪啲(雙拼燒味飯)」──這裡同樣是RAPPER的饒舌部分,但以「你老闆」開首實在畫龍點睛。事關「你老闆」在香港日常生活的俚俗語言中,在用以指稱「你的上司」或「你的僱主」之外;更重要的是,「你老闆」是一句「斯文粗口」、一句罵人話。因此「你老闆 佢天生一對狗眼」一語相關,所指罵的對象,可能是歌曲主人公的上級,也有可能不是,純粹是宣洩鬱悶情緒的一種說法。

可是,這段RAPPER的饒舌部分別具深意,寫出打工一族加班的慘況,下班如同出獄重獲自由般激動,可惜一整天的辛勞只夠維持兩餐一宿,對自己的獎勵極其量也只是吃一頓「雙拼燒味飯」,卑微地生存着。由此可以理解,〈你老闆〉全詞的腔調是相當「MK」(按:旺角)、相當市井的。神來之筆,〈你老闆〉談到升斗市民無力移民,只好高唱I Love Hong Kong──「乜都唔駛撈 離開呢度 搬去瓦努阿圖 (搵唔到喎 摷勻地圖) 好焗住留守喺香港 跟住一齊講 I Love Hong Kong 繼續屈喺間房 逼過監倉 繼續俾業主監生劏 咁貴租間板間房 不如攞啲錢去橋底度買塊板間房 (主人肥 奴隸瘦 無謂鬥 無謂鬥) 」

〈你老闆〉主人公盤算着移民他國,還打算到移民廣告中推薦的小國瓦努阿圖,可惜連瓦努阿圖在地球上哪裡都不曉得,只好困在狹小如牢房的「板間房」拉扯度日。〈你老闆〉MV中卻大玩昔日風光的情狀,如八十年代夜總會式左擁右抱、周星馳電影鏡頭般讓男人扮如花,加上尹光一身「江南STYLE」中坑打扮,影射出香港今日在文化上、經濟上的失落情狀,饒有興味。有人說,〈你老闆〉可能是「2013年度之歌」。我想,至少〈你老闆〉必定是本年度的話題作──因為,它就是香港人生活和人生的寫照。

尹光 (feat. KZ) - 你老闆

曲: 何鈞源
詞: KZ
唱: 尹光 (Feat. KZ)

我唔係求財 我只係求存
我唔係求財 我只係求存
我唔係求財 我只係求存
我唔係求財 我只係求存

正所謂 越窮就越見鬼
啲樓越賣越貴 焗住越住越細
大學畢業出嚟 咪又係捱騾仔
你話家下啲後生仔 邊敢結婚生仔
為咗生計 做到痴肺
月底 剩到錢追女仔 算你巴之閉
權宜之計 就係瞓天橋底
冬暖夏涼 仲免交管理費

我唔係求財 我只係求存
我唔係求財 我只係求存
我唔係求財 我只係求存
我唔係求財 我只係求存

你老闆 佢天生一對狗眼
做得慢 睇唔過眼 話你偷懶
做得快又話你是是但但 揸流攤
去咗洗手間 叫你唔駛返
晚晚加班 做到嘔飯
放工似放監 個個好似走難
做到金精火眼 先啱啱夠兩餐
一出糧嗰晚 食豪啲 (雙拼燒味飯)

枉我成世做 做極都冇前途
極度羨慕 太子爺 二世祖
枉我成世做 仲未見到出路
我都好想打跛雙腳 咁啱屋企開米鋪

我唔係求財 我只係求存
我唔係求財 我只係求存
我唔係求財 我只係求存
我唔係求財 我只係求存

乜都唔駛撈 離開呢度
搬去瓦努阿圖 (搵唔到喎 摷勻地圖)
好焗住留守喺香港
跟住一齊講 I Love Hong Kong
繼續屈喺間房 逼過監倉
繼續俾業主監生劏
咁貴租間板間房
不如攞啲錢去橋底度買塊板間房

(主人肥 奴隸瘦 無謂鬥 無謂鬥)
枉我成世做 做極都冇前途
極度羨慕 太子爺 二世祖
枉我成世做 仲未見到出路
我都好想打跛雙腳 咁啱屋企開米鋪

枉我成世做 做極都冇前途
極度羨慕 太子爺 二世祖
枉我成世做 仲未見到出路
喂 老細 想搵契仔 益一益細佬 好冇

原載於《文匯報》副刊文匯園,頁C02。

2013年3月15日星期五

港漂不是那麼漂!──柴子文談港漂(2013.03.13)

從近年的蝗蟲論、D&G拍照事件、光復上水到新鮮滾熱辣的「限奶令」,中港矛盾愈演愈烈。這時候,社會學者、文化研究者,甚至政策研究單位,開始聚焦於「港漂」與「北漂」的對讀。所謂「港漂」,就是近十年香港放寬內地人進港讀書和工作的政策下,漂移到港的內地人;「北漂」則指到中國大陸謀生去的香港人。與典型「港漂」柴子文說起「港漂」,柴子文卻說:「港漂不是那麼漂啊!」

柴子文,七十後媒體人,畢業於南京大學政治系,先後供職於北京《華夏時報》、廣州《南方周末》、香港《亞洲周刊》和大中華電子媒體《陽光時務》,目前為文藝復興基金會秘書長。從南京、北京、廣州再漂到香港,柴子文還差一年就取得「三粒星」香港永久居民身份證。對於近期備受關注的「港漂」、「北漂」,柴子文笑言,他同時做過「北漂」和「港漂」──

「”北漂”原指那些從中國各地跑到北京謀生的”非北京居民”,他們在京沒有身份、沒有戶口、沒有暫住證,也沒有任何社會福利,隨時在街頭會因為被公安盤查而被遣返。他們大部分從事體力勞動等零工,賺取微薄酬勞,又要忍受惡劣的生活條件,更極端的甚至連回鄉路費也沒有。我記得在1999年,國慶五十周年的時候,國家便曾經積極遣返這些”北漂”。在文化上,”北漂”本來是指生活很悲慘的黑工,慢慢卻變成”與政府不合作者”的代名詞。當時在北京,很多文化人都愛自嘲是”北漂”,有點酷酷的意思,就像我從南京漂上北京,也是廣義上的”北漂”。後來我又從中國大陸漂來香港,就自然是”港漂”了。但”港漂”的生活一般是過得去,又有法例保障,所以也不是那麼漂!」

「港漂」都是《甜蜜蜜》主角

2007年,柴子文透過「輸入內地專業人才計劃」來港工作。不管是從「專才計劃」或「優才計劃」留港的「港漂」,在滿足居留條件後,他們終有一天會成為「香港人」,但真正的「北漂」卻永遠沒有機會變成「北京人」,「北漂」和「港漂」之間的原初所指並不完全對等。作為「港漂」,柴子文覺得「港漂」都像極了電影《甜蜜蜜》的黎明和張曼玉,來港追尋更美好的生活。留港六年,更敏感於中港關係的變化點滴──

「近年內地經濟發展迅速,生活中像食品安全、空氣質素等各方面卻沒有保證,甚至會發生很多不公義、投訴無門的事情,令人覺得中國大陸不宜居,特別是有錢人和高官更想要離開。在這種氛圍下,香港在地理上非常方便,生活習慣又似乎較容易適應,成本又不算高,有點像1997前香港的移民潮。另一方面,2007年我初來香港時,中港關係明顯沒那麼尖銳,現在不但香港有很多反對大陸的聲音,內地對港的心態也有微妙的轉變,就像2007年香港回歸十周年,內地很鼓勵大陸媒體來香港採訪,覺得香港是一國兩制的樣板;2012年十五周年,卻很少派人來報道,這種冷處理也反映出統戰方法的變化。」

從排骨仔到大肥佬

談到中港關係,香港著名「北漂」文化人陳冠中在一次訪談中謂:「內地如同大胖子」。意指中國如同一名大胖子,他太胖了,轉身時隨時會無意壓碎身邊人的骨頭。這個笨重的胖子,還未學懂如何協調自己的手腳,身邊人如香港最好為自身安全着想,隨機應變。柴子文非常喜歡這生動的比喻──
「是呀,中國大陸很多人忽然富起來,但在文化上都會看到自己的缺點,也會覺得自己很肥很醜、很想減肥。外來者覺得這大肥佬很不正常,中國從前是很瘦弱的,常常想吸引外資設廠做生意。過去十年,這個排骨仔突然肥胖起來,而且肥得太厲害,精神又特別空虛,有點手足無措,落在外人眼中便成了毫無分寸的暴發戶,只懂豪食豪買豪飲。在這種強弱逆轉的情狀下,中港之間也必然經歷現在不知所措的、過渡的相互關係。」

在「限奶令」被炒作得鬧哄哄的當下,仇陸恐共的情結被無限放大。「港漂」和「北漂」的內地視野,未許不是另一種參照。撥開你死我活、又愛又恨的複雜情緒,回到殘酷的生活,大家其實也是某種意義上的「漂」,更是相濡以沫的「漂」。


原載於《香港經濟日報》文化版。

2013年3月10日星期日

《敢觀舞台》--香港藝術節2013──談《怪誕城的動物與孩子》《蕭紅》(2013.03.08)


香港藝術節開節了,與正在進行的歐洲電影節和快將揭幕的香港國際電影節,聯手打造香港藝文愛好者的「地獄之春」──密集地穿梭於電影院、各大舞台表演場地,趕場趕得裙拉褲甩,只能在公交系統上打瞌睡,名副其實的漂流睡房。近年已年屆不惑的香港藝術節,分別嘗試了不同的舞台可能性,像強調本土創作的「新銳劇場系列」和去年奇藝坊式奇幻服裝騷《藝裳wow》。這些不面向,都延續為本年度的《蕭紅》和《四季狂想曲》,當然還有《青蛇》、《屠龍記》、《中式英語》、《戲偶人生》。本欄今回先談《怪誕城的動物與孩子》和《蕭紅》。

《怪誕城》吸引我的,大概是因為它是一齣外國兒童劇。所以一直對香港本土兒童劇興趣缺缺,除了超齡,更大原因在於香港兒童劇通常比較公式化,不外乎是歷險尋寶之類,然後打敗惡人,開心歸來。那麼,一台來自英國、大搞黑色幽默、如同「添布頓3D電影世界」的《怪誕城》,自然特別引人入勝──「1927劇團」以默片、動畫、現場琴音及歌聲,編寫《怪誕城》這部集結動畫、戲劇和音樂的劇場。故事講述兩母女淪落怪誕城般的貧民窟,住進一座破舊陰沉的神秘大廈,危機四伏的環境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還有偷窺狂徒及豺狼出沒,如同魔幻國度。

如果單單把《怪誕城》框限在兒童劇的固有形態中理解,恐怕也未能完全曲盡其妙。說穿了,《怪誕城》其實是一齣多媒體的舞台真人電影,劇中三名演員,配合動畫在簡單佈景上的投影,跟光影唱歌做戲,還有誇張的對白和童話場面的穿插、現場琴音及歌聲創造音樂廳嬉鬧風格,即使一切都只是平面佈景和簡單平面道具(一枝筆就只是一條長條形紙牌)的混搭。明顯地,經過長時間的歐美巡演,《怪誕城》的演出已達到一絲不紊、絲絲入扣的境界,純熟的人影配合,精準走位和時間節奏。試想,把小貓卡通投影在紙板道具上,代表着布袋內有貓咪,假使只差一秒鐘或演員多走半步,便差之毫釐、謬之千里。

《怪誕城》有趣之處,還在於它是一齣成年人童話,主人公在「現實世界」和「理想世界」之間的選擇,亦在一眾兒童觀眾的鼓勵選取「理想世界」時,毅然走上「現實世界」的路,末段還向「兒童」笑言現實就是現實,夢總會變空。這時候,恐怕真正感同身受的,還是台下的家長。的確如此,誰要在怪誕城中置身貧民窟與蟑螂四腳蛇為伍?笑中自是有淚,成人們冷暖自知,點滴在心頭。另一齣令人喜出望外的舞台演出,還有三幕室內歌劇《蕭紅》。


蕭紅是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的一代才女,搬演傳奇蕭紅的故事,真箇需要藝高人膽大。《蕭紅》編劇意珩把蕭紅漂泊且充滿時代宿命的一生,用大量插敘閃回的方式,逆反一般線性敘事,主要把故事寫成一個楔子和三幕──楔子中瀕死脆弱的蕭紅在香港回憶過去,為全劇定下哀怨的調子;第一幕是少女時代,蕭紅不滿盲婚啞嫁而逃婚,認識了後來的情人蕭軍;第二幕是遇上魯迅,蕭紅的作品得到魯迅青睞,走上文學創作之路;第三幕是抉擇,在蕭軍和丁玲的輪番勸說下,依然堅拒投奔延安,最後以回憶成名作《生死場》的秧歌場面作結。

先談敘事和編劇的取捨。熟悉現代文學的觀眾,更能體會《蕭紅》在講述蕭紅故事剪裁之妙。首先,蕭紅其實有兩位才子情人,分別是蕭軍和端木蕻良。然而,《蕭紅》寧願花上大量篇幅描繪蕭紅與魯迅的相遇而棄端木,全因為蕭紅得到魯迅的賞識引薦,把《生死場》編入後來被命名為奴隸叢書的一套文學叢書,蕭紅才聲名鵲起,成為與葉紫蕭軍齊名的作家。因此,當魯迅在第二幕以神一樣的姿態出現,跟蕭紅談人生談文學堡壘,同時亦突顯出魯迅在蕭紅的藝術生命中,所扮演的重要角色。更有趣的是,大概因為魯迅的篇幅獨立成章,蕭紅後來的丈夫端木蕻良也被擠掉,消失在《蕭紅》舞台中。其次是與蕭軍齟齬和丁玲勸說的場面,蕭紅對延安感覺不對勁,拒絕投奔,這在她生命中的決定性,與少女時拒婚出走相若。

另一方面,談蕭紅很難不談其作品,《蕭紅》把大量的小說場景和故事,融入唱辭中,由《蕭紅》歌隊唱出。《蕭紅》歌隊扮演如同古希臘戲劇歌詠團的敘事者角色,使得演出整體不累贅重複,同時歌隊的不時穿插出場,亦產生了儼如電影閃回(FLASH BACK)的效果。當然,《蕭紅》的確成功突出了民國的時代感,如點出1936年的魯迅之死;蕭紅拒絕去延安後,唱辭中亦出現魯迅對易卜生《玩偶之家》的評語,娜拉出走不是墮落就是回來,同時也預示了蕭紅不符合主旋律下邊緣流徙的下場。

總括而言,《蕭紅》最大好處是篇幅短,三幕室內歌劇的篇幅限制,逼使《蕭紅》把蕭紅本人生命中不太聰明乃至愚昩的片段隱去,集中火力濃縮較具戲劇性和高潮迭起的部分,最後棄延安而取香港,更具弦外之音。順帶一提,就是選角方面,演魯迅的演員彷彿太魁梧,扮演東北大漢蕭軍又太瘦弱,不符合歷史的人物形象。不過歌劇演員既是用喉嚨音域塑造角色,恐怕也不宜太苛求「古人」。換句話說,三幕室內歌劇的藝術形式是否適合展現蕭紅的一生,《蕭紅》的答案是肯定的,因為歌劇的框限,反而促成對蕭紅故事的提煉,拒婚、戀愛、成名、出走、孤絕,造就了舞台上泣血動人的蕭紅。

原載於《文匯報》文化版。

2013年3月7日星期四

《詩珏失調》:對話(十)──戲棚作為城市信物vs 噪音太少,說話太多(2013.02.21及03.07)


詩珏失調 | 梁偉詩、黃津珏

對話(十):城市聲境

詩:戲棚作為城市信物

據說,「西九大戲棚2013」,是最後一年以臨時搭建形式,在未來西九戲曲中心同一位置演出棚戲。西九上馬前,這顯然是一場下集大結局的示範演出。西九野心勃勃,在去年為期四天的傳統賀年粵劇棚戲及電影欣賞外,乾脆把「西九大戲棚」延伸為十多天的「趁墟」實驗。場內有粵劇、民族舞蹈、敲擊和人聲樂團、新派中樂,場外有小食亭、餅家、懷舊手工藝、民族小飾物等攤檔。單看臉書上爭相張貼的照片和笑臉,大家都好像找到從前的「城市記憶」。

小時候,看棚戲的經驗來自鯉魚門、西貢坑口村的神功戲。有一年,因為當時在追看溫碧霞演海潮的《火玫瑰》,我記得是1992,坑口村粵劇棚戲由阿姐和家英演出,現場都擠爆了,我便爬上戲棚旁邊的木衣箱看戲,場外還有冰鎮水果片、麵粉公仔的攤子。於是,每次踏足「西九大戲棚」,總讓我想起周蕾在〈愛情信物〉中如何戮破幻象──當信物在發揮作用,就證明愛人已經不在、愛情已經消逝了──「西九大戲棚」愈是苦口婆心講解戲棚的文化淵源,一切都恰恰在提醒我們,的確有一些很「香港」的東西、很「民間」的文化身影,都一去不返。

茹國烈說,去年大戲棚主要想重現一種最RAW的傳統戲棚文化,我倒覺得今年的「西九大戲棚2013」開始放開懷抱。縱然粵劇戲寶依然是主軸,SIU2演出的新派中樂演奏會,就大有「汽水樽裡的咖啡」的意思。笙、三弦、古箏、鋼琴、低音結他和爵士鼓在戲棚的FUSION組合固然有趣,演奏者的穿著衣飾也揉合牛仔裝、西裝禮服、旗袍、唐裝和牛仔褲的混搭。更明顯的是選曲,從中國風的〈鬼屋〉〈搖小船〉〈新趕花會〉,到後來既有西方古典又搖滾的〈冰夜〉〈俄羅斯冰塊〉〈月光光奏鳴曲〉,表演着聽覺的大兜亂。

「西九大戲棚」即使只是一種文化再現、一次短暫的例外、一份城市信物,反正「我們再也回不去了」,何妨打開想像力,在嘈喧巴閉滿嘴零食的傳統空間中聽戲聽演奏會,進而讓工廈演出、街頭藝術遍地開花?畢竟香港睇騷聽CONCERT的禮儀和習慣,大多來自乾淨無塵的文化空間。縱是大家較容易理解的文藝復興音樂節,也收到噪音投訴,社會彷彿怎也分不清有價值的聲音和噪音。



珏:噪音太少,說話太多

戲曲好看,也吵。

發現在「西九大戲棚」看戲,基本上不會有管理人員禁止觀眾傾談或使用手機,只要台上聲音以壓倒性姿態展現,所有人都會安靜起來。坐在第一排位置聽噹噹噌噌的樂器,想起馬國明老師曾問為何大戲都以高音為主,可能是因為高音折射適合室外戲棚,又可能看戲的通常年紀大,撞聾。

一、二月份還有兩個關於聽的事:九龍城自發的《週街展》與「聲音掏腰包」策劃的《聽在》,兩者都有聲音藝術出現。甚麼是聲音藝術?簡單說就是關於聆聽與聽的想像。《週街展》之中陳上城把巴哈大提琴組曲結合九龍城招牌式飛機升降聲音成為作品《在天上》,我也用懷舊時喜歡觸摸舊照片的舉動,在卡式帶存放區內細碎聲音製成《磁帶攝影》。曾經九龍城活得相當瘋狂,飛機升降,把你所有生活上的聲音切成片段,電視、電話、說話,聲音被聲音淹沒,人又習以為常。

加拿大作曲家、教育家、環保份子 R. Murray Schafer在三十年前出版了著作The Soundscape: Our Sonic Environment and the Tuning of the World,提出要關注「聲境」這個概念:世界像琴一樣,音色都需要調較。注意這裡說的並非刻板的噪音分貝限制,而是我們應該以社會文化脈絡著手,再次啟動聆聽的趣味。在Schafer而言,飛機就是九龍城的「聲音地標」(Soundmark),消失了我們會懷念,但確實曾經擾民,這個曖昧的文化關係我們不能忽視,聲音也可以是文化保育重要一環。

Schafer的思想與聲音藝術團體「聲音掏腰包」甚有淵源。創辦人楊陽喜愛讀Schafer,推廣「世界聆聽日」,鼓勵聲音收集,邀請世界各地的聲音藝術家聚首於藝術節《聽在》。聲音裝置、即興音樂、田野錄音、聆聽工作坊,聽的盛事。有時我們必須依賴藝術家介入,才能在習以為常的經驗面前,變得謙卑。面對John Cage沒有聲音的作品《4’33”》,才會花四分鐘傾聽環境聲音;或看到Michael Thomas Hill在澳洲悉尼的作品《Forgotton Songs》,面對無數個空置鳥籠,想到消失的鳥,腦袋竟又會響起鳥聲。

推廣聲音藝術還是處於相當艱難的階段,楊陽說藝團Soundpocket的中文譯名很好,好多時真的要自掏腰包。想起梁文道寫音樂著作《噪音太多》,倒覺得這個地方說話的人也很多,說與聽不能同時,在噪音面前我們才有所悟。

詩珏失調:
梁偉詩-流行歌詞分析員、文化評論人、香港電台《思潮作動、文明單位》主持
黃津珏-獨立音樂人、文化監察成員、Hidden Agenda搞手



原載於《陽光時務周刊》第43、45期。

2013年3月6日星期三

《文化KO》-- 一代殭屍(2013.03)


年假例行閉關看書煲劇,意外地因為臉書好友說起亞視經典電視劇《我和殭屍有個約會2》,短短數天,我竟然煲了近卅集的《殭屍2》。「殭屍系列」,原是九十年代末一次弱台的電視奇蹟,粗糙的美術陳設特技、騎呢的人物角色關係,最不電視劇的電視劇語言,竟然攫取了不少在學青年、文藝愛好者青睞。當中最成功的潛台詞,一直是以殭屍為代表的異類和人類,對照起一種邊緣和主流的緊張群己關係,在愛上殭屍和誅邪之間、長生寂寞與如何愛下去之間,暴露出人性脆弱。《殭屍2》的微妙之處,更是逆轉《殭屍1》視殭屍為邪魔,人人得而誅之的單向關係,轉而描繪渴望由人變成殭屍的堂本靜、既是魔星又是救世之星的殭屍之子尼諾,還有殭屍王將臣竟為救人類阻止女媧滅世──真箇何為邪鬼何為神,神鬼如何兩不分。

同文小西對《一代宗師》中的「港漂」深有所感,我笑說大年初二給港人一支下籤的車公,其實也是一代「港漂」。話說車公又稱車大元帥,為南宋末年時的一名勇將,籍貫江西南昌五福,因勘平江南之亂有功,被天子敕封為大元帥。後來,蒙古大軍犯境,宋軍無力反抗,宋帝昺南下避難,車公一直護駕到香港,在途中不幸病逝。鄉民為念他生前貞忠英勇,便為他立廟供奉,被列為道教與中國民間信仰中的神祇。只是今時今日的「港漂」,大多不再像我們的祖輩般逃難滯港,而是以專才身份在港唸書或留洋後在港發展的「非香港人」,終於,在某一天成為持有三粒星身份證的香港人。

馬傑偉在早年著作《電視與文化認同》中,就曾指出八十年代由廖偉雄所飾演的程燦(人稱「阿燦」),恰恰展示了一種既純情又老土的「大陸人」形象,後來他的名字更被用作大陸來客的通稱。阿燦,是社會需要被幫助的街坊老友,當中雖然帶有嘲笑卻不嚴苛。隨着九七回歸、零三自由行北水南調,中港關係日漸緊張,同情「大陸人」彷彿就成了「賣港賊」的同時,我的生活圈子裡卻一直有各種各樣的「港漂」──星加坡來港教書的教授夫妻、原為大陸電視台新聞主播的港人妻子、來自日韓的劇場工作者、攢錢開泰國餐館的泰籍按摩技師、台灣來港學造手工朱古力的小夥子,當然還有擔任香港報紙雜誌編輯的知名兩岸文化人。我還有一位留英時認識的宿友,既是中共黨員又是中共衛生部的小官,經常來港與香港衛生署交流公共衛生事務──這些面孔,又是否可以讓我們更進一步思考所謂「港漂」的複雜性和多元性呢?



不是故作開明,說實話,我也很怕搭乘九廣鐵路東鐵線;平日同樣心生警惕地絕跡銅鑼灣崇光、尖沙咀廣東道和沙田新城市廣場;花錢旅遊的話,也很少踏足神州大地。然而,媒體中所謂的「港漂」的身影,很多時候先是我的朋友師長,我想,要到很文件性、檔案式的劃分,才會把他們列為「港漂」。全因為我一直認為,為「港漂」或「北漂」立傳,自是可以在一個個被篩選好的個案中,政治正確地對所謂「他者」加深同情的理解。而這種處理,同時是一種無塵的「正名」行動,彷彿「港漂」們就是這些臉譜化的示範單位。除了棄港敗走的個別例子,「港漂」總是乾淨企理、事業成功、婚姻美滿、穿梭中港、左右逢源,發達在望的中產階級或高等知識份子。如果「港漂」和「北漂」,如同東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是一系列「套裝人物」,互相對照對揚。我想,我們也不要忘了華山論劍之外,還有老頑童周伯通和古墓派林朝英。這是一個武林,也是一個世界。

與其說「港漂」和「北漂」是他者和自我的劃分,倒不如說中港之間,其實一直維持着港人一種隱形的「情感結構」。香港作為亞洲一處小地方,自我身份和優越感是以與周邊國家為參照系來維持的。因此,2010年夏天發生於馬尼拉的「人質事件」,才如此令人敏感難言。鏡頭一轉,大年初二,劉皇發給港人求得一支車公下籤當日,朋友笑說「為香港不造假而驕傲」,換轉是大陸官員,老早施展低級公關手段,抽走所有下籤和下下籤。我心裡竊笑,中國大陸根本不容許新春求籤問鬼神。相反,香港人好像從來沒人問過,劉皇發憑什麼替七百萬港人求籤?大家為什麼要和鄉紳們玩這個賊喊捉賊的遊戲?只見媒體一致話,車公有吉士又顯靈,上回求得下籤分別是2003和2009,看來2013香港無運行。

因此「港漂」「北漂」只是假名,坊間不少說法也只是得啖笑。問題不是何為殭屍何為人,而是我們是否反智地全盤接收種種論述。無才可去補蒼天,也不要亂點鴛鴦妖言惑眾。我喜歡《殭屍2》中類近於新詩的文藝腔對白:「唔愛我就唔好咬我」、「殭屍係唔會死,但跌落街都會痛」、「殭屍最大的敵人,唔係天師係不死同寂寞」。慢慢地,我們對劇中所喜歡的殭屍角色投入感情,把他視為活生生的人,忘記他是殭屍還是天師。



延伸閱讀~
一代港漂 小西


近來城中(甚至大中華世界)熱話,自然要數王家衛導演的新作《一代宗師》。十年磨劍,王家衛花了十五年時間,上窮碧落下黄泉, 南北走訪各地武林人士,為的只是重構盛極一時的民國武林,是王家衛一貫的大陣仗、精雕細琢、慢工出細貨。影片拍出來,無論是美工、鏡頭、服裝、動作設計等各方面,都漂亮得無可挑剔。至於說故事的技巧方面,雖說自前作《2046》以來,王家衛的作品已平易近人了不少,但《一代宗師》除了葉問(梁朝偉飾)與宮若梅(章子怡飾)這條主線外,其餘的部份還是典型的王家衛留白美學,片中神龍見首不見尾的一線天(張震飾)跟《阿飛正傳》結尾曇花一現的梁朝偉一樣,留白太多,惹人遐想。

王家衛的留白美學,自然惹來各界的無限詮釋,有的從《一代宗師》的編劇徐皓峰與編劇顧問張大春的訪談入手,大談片中的高密度交織的武林密碼;有的則從香港本位出發,認為王家衛透過《一代宗師》一洗合拍片大潮下港產片的頹風,重振香港電影的「主體性」。不過,正如梁文道所言,《一代宗師》令人印象最深刻,倒是那個「香港人身份」還沒有出現的「香港」。

回到「香港」的起點?

王家衛在《一代宗師》特刊中,開宗明義便說,他要重現民國武林。要知道,那是未受近代新文化運動「洗禮」的老民國。片中的葉問、宮若梅、宮寶森(王慶祥飾)與丁連山(趙本山飾),跟《吳清源》(田壯壯導演)中的主角、近代中國棋聖吳清源一樣,都是老派的傳統精緻技藝技師。

更重要的是,因為49年大陸政權易手,像葉問、 宮若梅、一線天、丁連山等各路南北武林高手,都因緣際會,匯聚香江。若說他們是第一代的「港漂」,大概並不為過。當然,在1950年香港和中國大陸邊界設立關禁之前,中港人士可自由進出香港,自內地來港人士,從來未絕。然而,49年肯定是香港歷史的分水嶺,因為政治原因,大批內地難民與移民來港,其中更不乏像葉問、 宮若梅這樣秉承傳統技藝的老民國人。

有趣的是,那是一個標準港式粵語未成形的年代,「外江佬」 (兩廣以外的住民)與本地人可以並存, 來自廣東各地的人都操着各式「鄉下話」,雖少不免種種衝突,卻也溝通無礙。可以這麼說,正是時勢使然,讓大江南北的各路人馬,得以匯聚此地,並為往後多元混雜的「香港身份」,打下了深厚的底子,下開香港繁華盛世。況且,那一個年代的香港,無論在經濟,還是文化上,仍然北通兩廣,南達東南亞,王家衛過去不少作品,都提及南洋(即南中國海附近的東南亞諸國,其中包括馬來群島、菲律賓群島以及印度尼西亞群島),可見當時香港人的世界比現在更寬,更廣,有容乃大。

另一個文化融合的大時代?

當然,「港漂」是新名詞,意指過去十多年隨着留學或工作,而留在香港發展的內地人。他們大多持有高學歷,受惠於香港政府1999年以來的各種鼓勵輸入內地人才的政策,這些「港漂」得以留港,成為新一代的「香港人」。事實上,過去十年,我身邊最明顯的一項變化,是結交多了好些內自內地的年青人。他們有的是我唸研究院的同學,有的是我任教的碩士班上的學生,有的是來自內地媒體的記者, 有的則是來港唸表演碩士的年輕編劇。

記得早前北京著名小劇場導演孟京輝的《兩隻狗的生活意見》來港演出。該劇在內地以至外海地紅透半邊天,據說巡迴演出累積已有八百多場之數。然而,或許因為文化脈絡的差異,我得承認,對於孟導貫穿全劇的調侃技法,我都無法投入 。更戲劇化的是,當台上兩位演員(韓鵬翼與劉曉曄)結合意大利即興喜劇與中國相聲技法扭盡六壬,從兩隻狗的角度出發,以調侃的調子,道盡在大都市中掙扎求存的草根階層眾生相,逗得絕大部分台下觀眾笑得人仰馬翻,而我卻笑不出來,彷彿眼下不是香港,而是北京。

更有趣的是,台下不少觀眾都是操普通話的內地年青人,除了過港旅客,我猜不少觀眾都是因為求學或工作而留港的「港漂」。我曾經跟一位曾經在內地媒體工作的港漂朋友提及此事,她卻慨嘆不少陸生或港漂,平日都不大肯在香港看地道的電影和演出。無疑,跟六十多年前第一代港漂的情況相似,移民向來都有適應和融合的關題,近讀陳國賁等著的《活在香港:在港內地專才與藝術文化工作者的移民經驗》與呂大樂主編《港漂十味》,便發現有不少這類的故事。但可以肯定的是,隨着香港過去十年的教育與移民政策,香港已累積了一定數目的內地年青人,並逐漸改變本地的人口結構。如前所述,香港的活力向來來自它的自由開放與混雜多元,至於新一代的港漂會否如49年的南來人口一樣,為香港文化帶來另一個衝擊波,則尚未可知。

早前在「文藝復興」西九演唱會上,碰上一位自上海來港發展的年輕編劇。閒聊間,我禁不住好奇的問她:「相對於上海,到底香港有什麼吸引你留下來之處?」她想了一想,然後笑笑道:「或許,香港比內地城市自由一點,和安全一點吧。」

是的,這或許將會是另一個文化融合的大時代。

原載於《號外》438期。

2013年3月5日星期二

《詞話詩說》--快樂鐳射舖(2013.03.05)




一個多月前,分店遍佈英國、加拿大、日本、香港、新加坡等地的影音零售連鎖店HMV傳出欠債纍纍的消息。自1921年在倫敦開業的影音巨人,即時面臨清盤。如是者瘋傳了一段時間,今天突然有戲劇性發展,據說有財團將注資HMV業務。那唱盤旁的小狗,大概還可以繼續輕輕鬆鬆地側耳傾聽主人的聲音。其實,打從網絡的普及,傳統影音零售業備受挑戰。這一切一切,頓時令我想起一些以唱片店為主題的粵語流行曲,書寫角度亦十分有趣。

2006年,林夕一手包辦楊千嬅《Unlimited》大碟的歌詞創作,包括歌名來自亦舒同名小說的〈她成功了他沒有〉──「彼此理想一致 積蓄也都消耗 開一間唱片舖 也總算是自豪 這間唱片小店 他跟女友一半 聽得再多歌也不會悶 開張顧客擠滿 不久惹起不滿 因他賣買的全是冷門 」──當中講述了原為情侶的男女主人公,本來志同道合開了一家小眾唱片店,可惜後來因為生意上意見相左,分道揚鑣。後來女友成為著名女歌手,男友卻不擅理財,唱片店終於關門大吉。詞中將唱片店描繪為理想化身,女友投身流行唱片工業則是現實的選擇,也就是「下海」。理想與現實,就以這家小小唱片店的命運來呈現。

而在被我稱之為「小清新」的RubberBand手中,唱片店的故事卻有着另一種面貌。去年成婚的六號和TIM LUI,就寫出過只此一家的〈快樂鐳射舖〉。貫徹〈囍宴樂隊〉〈睜開眼〉以來溫婉地批判現實的詞風,〈快樂鐳射舖〉從一家小小唱片店的命運談地產霸權、音樂愛好者相交點滴──「埋頭停駐於一角試聽了 十幾隻老派民謠 眼卻留在另一角見她正 在選購提琴合奏 豈料店主 提着煙 說句笑淡然宣告 店拉閘了 今夜八點 難續租 這小店 勉強撐不了 播着的歌 等不及破曉 可知我 已笑不出了 要是再不和她對話 成這過路人 別再膽小 ok? 別怕觸礁 ok? 長年蹓躂這小店看她愛 陳昇與野馬樂團 時常期望以相近這喜好 能一天 談情互訴 怎料店主 提着酒 喝醉說入行經過 忘形到 一直說 偏時間總 無多」

〈快樂鐳射舖〉首段把公主人放在「雙重焦慮」的狀態下,觀察唱片店的種種。突然知道這家小小唱片店在今晚八時便要關門大吉,男主人公想要珍惜機會,在這裡泡着;同一時間,又想與正在店裡選購的女子搭訕,惟恐這天之後便無法再遇這位喜愛陳昇和野馬樂團的心上人。神來之筆,更是煲煙喝酒的唱片店老闆,拉着男顧客想當年,醉醺醺說個不停。這不禁令人想起,一則關於HMV的傳說,據說早年HMV訂出普通售貨員入職音樂常識試,問題刁鑽難纏:如某樂隊於1968年的唱片最後一首歌叫甚麼,某結他手在哪裡發生空難等等。竟然又有人答對所有問題,但最終不肯把長髮剪短,結果沒有被錄取。看來音樂通的形象,往往擇善固執,不是執意於留長髮,便是愛煲煙愛喝酒,拉着熟客聊個沒完沒了。

說到這裡,〈快樂鐳射舖〉的聽眾可能要焦急了,唱片店老闆擋在男女主角中間,二人還可發展下去嗎?詞中的男主人公更急如熱窩上的螞蟻──「這小店 勉強撐不了 這段心聲 等不及破曉 她彷似 快要歸家了 要是再不和她對話 甚麼更重要 樂與曲急速跌宕 就為我打氣 或可變得厚面皮 遇見她 像我這音樂達人 若成為密友相戀太搖滾 這小店 快要 撐不了 數萬首歌 即將全報銷 不得了 賜我多幾秒 要是再不和她對話 甚麼最重要」

〈快樂鐳射舖〉讓音樂為他打氣,硬着頭皮就要去結識那女孩。在這要緊關頭,男主角竟然還在忽發奇想,這樣很Rock'N Roll──「遇見她 像我這音樂達人 若成為密友相戀太搖滾」──在全詞充滿「來不及」、「最珍貴的東西快要消逝」的潛台詞下,這種聯想實在太逗趣了,即如盧廣仲說「吃早餐是一件Rock'N Roll的事」般爆笑。擅寫城市小品的六號和TIM LUI,在〈快樂鐳射舖〉再次寫出了城市剪影。男主人公惟恐意中人稍縱即逝,與對老舊唱片店的感情,原是一體兩面。更難得的是,地產霸權的陰影沒有躁動露骨地浮現。淡淡的影子,或者讓我們再次思考,城市急促發展下的種種犧牲。

〈快樂鐳射舖〉

曲:RubberBand + Patrick Lui
詞:6號@RubberBand + Tim Lui
唱:RubberBand

埋頭停駐於一角試聽了 十幾隻老派民謠
眼卻留在另一角見她正 在選購提琴合奏
豈料店主 提着煙 說句笑淡然宣告
店拉閘了 今夜八點 難續租

這小店 勉強撐不了 播着的歌 等不及破曉
可知我 已笑不出了 要是再不和她對話 成這過路人
別再膽小 ok? 別怕觸礁 ok?

長年蹓躂這小店看她愛 陳昇與野馬樂團
時常期望以相近這喜好 能一天 談情互訴
怎料店主 提着酒 喝醉說入行經過
忘形到 一直說 偏時間總 無多

這小店 勉強撐不了 這段心聲 等不及破曉
她彷似 快要歸家了 要是再不和她對話 甚麼更重要
樂與曲急速跌宕 就為我打氣 或可變得厚面皮
遇見她像我這音樂達人 若成為密友相戀太搖滾

這小店 快要 撐不了 數萬首歌 即將全報銷
不得了 賜我多幾秒 要是再不和她對話 甚麼最重要


原載於《文匯報》副刊文匯園,頁C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