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8月20日星期二

《詞話詩說》--失憶蝴蝶(2013.08.20)


上回剛談過陳奕迅最新專輯《THE KEY》的〈任我行〉。與有參與創作的詞人小克說起,小克坦言〈任我行〉固然令他拜服,同是由林夕寫就的〈失憶蝴蝶〉更「直頭好聽得滯」(按:簡直好聽得不得了)。〈失憶蝴蝶〉其實也是我的心頭好,其意境之高遠、哲思之撇脫,較之〈任我行〉有過之而無不及。有人說〈失憶蝴蝶〉讓他想起〈路過蜻蜓〉,「張國榮研究專家」洛楓也曾經指出〈路過蜻蜓〉寫得相當「骨子」(按:精緻);〈失憶蝴蝶〉「骨子」之餘,卻貫串了林夕作品的核心情志──人與人的關係變幻無常,與其開到荼蘼,何妨一切如初見、淡如水,就是相忘於江湖也不錯──

「還沒有開始 才沒有終止 難忘未必永誌 還沒有心事 才未算相知 難道值得介意 言盡最好於此 留下什麼意思 讓大家只差半步成詩 還沒有驚艷 才沒有考驗 才未值得哄騙 還沒有閃電 才沒有想念 才未互相看厭 還未化灰的臉 留在夢中演變 回頭就當作初次遇見 並未在一起亦無從離棄 不用淪為伴侶 別尋是惹非 隨時能歡喜亦隨時嫌棄 這樣遺憾或者更完美」

〈失憶蝴蝶〉第一部分,有兩個關鍵詞:「還沒」和「才沒」。彼此原是一種因果關係,「因」(如「開始」)沒有種下,就沒有後來的「果」(如「終止」)。世事每每漸行漸遠,甚至走向衰敗,正如佛家所言的「成、住、壞、空」。萬事萬物皆有其生滅循環,自然無所謂執著,故謂「言盡最好於此 留下什麼意思 讓大家只差半步成詩」。不如說到這裡好了,就讓它功虧一簣好了,有什麼關係呢。〈失憶蝴蝶〉逆反曹植「七步成詩」的典故,差半步就差半步罷了,不圓滿也是另一種圓滿。於是,接下來的兩組情境對舉,赫然便是「驚艷/考驗/哄騙」與「閃電/想念/看厭」,不論是「哄騙」還是「看厭」,都是衰敗的徵兆。如果從來不曾擁有,反而可以保有一切美好如初次遇見,即如清初納蘭性德的名句「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失憶蝴蝶〉順理成章推到更大膽的結論,「淪為伴侶」未必相思相守,反倒隨緣來去大自在──

「從沒有相戀 才沒法依戀 無事值得抱怨 從沒有心願 才沒法許願 無謂望到永遠 蝴蝶記憶很短 留下什麼恩怨 回頭像隔世一笑便算 …就像蝶戀花後無憑無記 親密維持十秒 又隨伴遠飛 無聊時歡喜在忙時忘記 生命沉悶亦玩過遊戲 並未在一起亦無從離棄 一直無仇沒怨 別尋是惹非 隨時能歡喜亦隨時嫌棄 不用再記起怎去忘記」

〈失憶蝴蝶〉第二部分的關鍵詞是「隨便」和「隨時」。只要不執着世俗價值觀如「相戀」、「(償)心願」、「一起」,捨棄和忘卻反而是另一種得着。我們亦不妨效法記憶很短的蝴蝶,恰恰因為不執着,才得到最大的自由。當然,如果從科普知識來說,最為人所知的自然是「金魚的記憶只有六秒」的說法,可是林夕筆下「失憶蝴蝶」的形象,同時兼具自由飛去和生命脆弱的特質,也合乎中國傳統詞牌中《蝶戀花》(按:《蝶戀花》亦稱《鵲踏枝》。唐教坊曲名,出自梁簡文帝蕭綱詩句「翻階蛺蝶戀花情」)的詩化想像。更重要的是,「蝴蝶」一直是一道林夕談情說理的「密碼」。〈失憶蝴蝶〉的遠親,原是王菲的〈蝴蝶〉(1999)。

〈郵差〉的國語版本〈蝴蝶〉,同樣出自林夕手筆,新詩式句語強調感情如何瞬息萬變,最後歸結到「蝴蝶飛不過滄海」,只要「無待」才能海闊天空──「嘴唇還沒張開來 已經互相傷害 約會不曾定下來 就不想期待 電話還沒掛起來 感情已經腐壞 恨不得你是一隻蝴蝶 來得快也去得快 給我一雙手 對你倚賴 給我一雙眼 看你離開 就像蝴蝶飛不過滄海 沒有誰忍心責怪 給我一剎那 對你寵愛 給我一輩子 送你離開 等不到天亮 美夢就醒來 我們都自由自在…」

比照之下,〈失憶蝴蝶〉還是平易近人的,極其量也只是「就像蝶戀花後無憑無記」,不需只有很高的修行甚至智慧的人才能超脫,只要「忘記」或「失憶」便可以。〈蝴蝶〉卻心地澄明、面對現實,乾脆坦承蝴蝶飛不過滄海,愛的力量、人的力量都太渺小了,心不堅或不能相守到老的多着呢,沒有誰忍心責怪。

〈失憶蝴蝶〉

曲:陳曉娟
詞:林夕
唱:陳奕迅

還沒有開始 才沒有終止 難忘未必永誌
還沒有心事 才未算相知 難道值得介意
言盡最好於此 留下什麼意思
讓大家只差半步成詩

還沒有驚艷 才沒有考驗 才未值得哄騙
還沒有閃電 才沒有想念 才未互相看厭
還未化灰的臉 留在夢中演變
回頭就當作初次遇見

並未在一起亦無從離棄
不用淪為伴侶 別尋是惹非
隨時能歡喜亦隨時嫌棄
這樣遺憾或者更完美

從沒有相戀 才沒法依戀 無事值得抱怨
從沒有心願 才沒法許願 無謂望到永遠
蝴蝶記憶很短 留下什麼恩怨
回頭像隔世一笑便算

並未在一起亦無從離棄
不用淪為伴侶 別尋是惹非
隨時能歡喜亦隨時嫌棄
這樣遺憾或者更完美

就像蝶戀花後無憑無記
親密維持十秒 又隨伴遠飛
無聊時歡喜在忙時忘記
生命沉悶亦玩過遊戲
並未在一起亦無從離棄
一直無仇沒怨 別尋是惹非
隨時能歡喜亦隨時嫌棄
不用再記起怎去忘記

原載於《文匯報》副刊文匯園,頁C02。

2013年8月6日星期二

《詞話詩說》--任我行(2013.08.06)


千呼萬喚,陳奕迅的最新專輯《THE KEY》終於面世。單就歌詞來說,相對於去年的專輯《…3MM EASON CHAN》由「填詞人聯盟」擔大旗,《THE KEY》則主要向「香港詞神」林夕邀歌,再加上鐵腳小克,完成了《THE KEY》的歌詞版圖。《THE KEY》中,林夕一手包辦〈失憶蝴蝶〉、〈任我行〉、〈阿貓阿狗〉、〈斯德哥爾摩情人〉;小克就有〈主旋律〉、〈床頭床尾〉和〈告別娑婆〉(原名〈斷輪迴〉)。敝欄上回已談過〈主旋律〉,今回不妨〈任我行〉一次。相信單是歌名,已夠引人入勝了。

〈任我行〉一名,肯定會令人聯想到金庸武俠小說《笑傲江湖》的虛構人物,即日月神教教主任我行。任我行是金庸筆下武功最絕頂的高手之一,擅長吸星大法。原著小說中,已有一段任我行本人對名字的解說,大意指名字用上「任我行」三個字,自然凡事依據自己心意而行,倘若喚作「任你行」,那才會聽命於人。日月神教教主夫子自道,自是狂人狂語、飛揚囂張,實情是「任我行」一名的意涵,可能只是凡夫俗子的夢想。林夕在〈任我行〉詞中,乾脆從一個人的成長說起──

「天真得只有你 令神仙魚歸天要怪誰 以為留在原地不夠遨遊 就讓牠沙灘裡戲水 那次得你冒險半夜上山 爭拗中隊友不想撐下去 那時其實嚐盡真正自由 但又感到沒趣 不要緊 山野都有霧燈 頑童亦學乖不敢太勇敢 世上有多少個繽紛樂園 任你行 從何時你也學會不要離群 從何時發覺沒有同伴不行 從何時惋惜蝴蝶困於那桃源 飛多遠有誰會對牠操心 曾迷途才怕追不上滿街趕路人 無人理睬如何求生 頑童大了沒那麼笨 可以聚腳於康莊旅途然後同沐浴溫泉 為何在雨傘外獨行 」

與上回談過的〈逆蒼生〉靈犀暗通,〈任我行〉同樣聚焦於群己關係,坦言小時候任性,把魚兒帶到沙灘上;又試過爬山時與隊友反目,年少氣盛得甚至覺得孤身一人很自由,慢慢卻因為沒趣和恐懼,慢慢學會合群,凡事不要太「勇」。成長歷程中,學乖了,才知道人生很多不得已,「任你行」只是一種狂想,到頭來每每擔心「離群」、「沒有同伴不行」、「無人理睬如何求生」、「追不上滿街趕路人」。如果說,〈逆蒼生〉張揚個體不妨甘冒天下之大不韙,勇於走異地行異路的叛逆精神;那麼,〈任我行〉便描繪了這種想法和銳氣,在現實中的挫敗、妥協和不得不隨俗──

「這麼多好去處 漫遊到獨家村去探誰 既然沿著尋夢之旅出發 就站出點吸引讚許 逛夠幾個睡房到達教堂 仿似一路飛奔七八十歲 既然沿著情路走到這裡 盡量不要後退 親愛的 闖遍所有路燈 還是令大家開心要緊 抱住兩廳雙套天空海闊 任你行…親愛的 等遍所有綠燈 還是讓自己瘋一下要緊 馬路戲院商店天空海闊 任你行 從何時開始忌諱空山無人 從何時開始怕遙望星塵 原來神仙魚橫渡大海會斷魂 聽不到世人愛聽的福音 曾迷途才怕追不上滿街趕路人 無人理睬如何求生 頑童大了沒那麼笨 可以聚腳於康莊旅途然後同沐浴溫泉 為何在赤地上獨行 頑童大了別再追問 可以任我走怎麼到頭來又隨著大隊走 人群是那麼像羊群」

〈任我行〉第二部分,坦言所謂「尋夢」,往往只是站出點博取稱讚,最後還是皈依世人所認許的「結婚生子」人生方程式、擁有自己的房子已是一種海闊天空的成就。然而,〈任我行〉一直叩問──人究竟有沒有真正的自由?──詞中的頑童長大後終於發現一切都有代價,會不知不覺走入羊群、「忌諱空山無人」、「怕遙望星塵」。叫做神仙魚的終究也不是神仙,被放在沙灘上是會乾涸而死的。如此說來,區區一個名字又能說明什麼?神仙(魚)會死,任我行亦難逃權位慾望和生老病死的自然定律,在《笑傲江湖》末段最終年老體衰,暈眩而逝。

當然,〈任我行〉中最重要的意象還是「行」。正如西方重要哲思存在主義的基調,人一生下來便是遠行的人,我們都別無選擇地被拋擲到世上存活…。這時候,我才發現〈任我行〉的對應之作不單單是〈逆蒼生〉,還有早年林夕為陳奕迅所寫的〈我的快樂時代〉──「長路漫漫是如何走過 寧願讓樂極忘形的我 離時代遠遠 沒人間煙火 毫無代價唱最幸福的歌」。

〈任我行〉

作曲:Christopher Chak
填詞:林夕
主唱:陳奕迅

天真得只有你 令神仙魚歸天要怪誰
以為留在原地不夠遨遊 就讓牠沙灘裡戲水
那次得你冒險半夜上山 爭拗中隊友不想撐下去
那時其實嚐盡真正自由 但又感到沒趣
不要緊 山野都有霧燈 頑童亦學乖不敢太勇敢
世上有多少個繽紛樂園 任你行

從何時你也學會不要離群 從何時發覺沒有同伴不行
從何時惋惜蝴蝶困於那桃源 飛多遠有誰會對牠操心
曾迷途才怕追不上滿街趕路人 無人理睬如何求生
頑童大了沒那麼笨 可以聚腳於康莊旅途然後同沐浴溫泉
為何在雨傘外獨行

這麼多好去處 漫遊到獨家村去探誰
既然沿著尋夢之旅出發 就站出點吸引讚許
逛夠幾個睡房到達教堂 仿似一路飛奔七八十歲
既然沿著情路走到這裡 盡量不要後退
親愛的 闖遍所有路燈 還是令大家開心要緊
抱住兩廳雙套天空海闊 任你行

從何時你也學會不要離群 從何時發覺沒有同伴不行
從何時惋惜蝴蝶困於那桃源 飛多遠有誰會對牠操心
曾迷途才怕追不上滿街趕路人 無人理睬如何求生
頑童大了沒那麼笨 可以聚腳於康莊旅途然後同沐浴溫泉
為何在雨傘外獨行

親愛的 等遍所有綠燈 還是讓自己瘋一下要緊
馬路戲院商店天空海闊 任你行

從何時開始忌諱空山無人 從何時開始怕遙望星塵
原來神仙魚橫渡大海會斷魂 聽不到世人愛聽的福音
曾迷途才怕追不上滿街趕路人 無人理睬如何求生
頑童大了沒那麼笨 可以聚腳於康莊旅途然後同沐浴溫泉
為何在赤地上獨行

頑童大了別再追問 可以任我走怎麼到頭來又隨著大隊走
人群是那麼像羊群


原載於《文匯報》副刊文匯園,頁C02。

2013年8月4日星期日

世紀.實驗香港--陳果、陳冠中坐上了怎樣的一輛紅van(2013.08.04)


【 明 報 專 訊 】 編 按 : 陳 果 執 導 《 那 夜 凌 晨 , 我 坐 上 了 旺 角 開 往 大 埔 的 紅 van 》 中 的 紅 van , 象 徵 香 港 對 速 度 與 熟 練 技 巧 的 追 求 。 陳 果 與 文 化 人 、 作 家 陳 冠 中 在 香 港 有 所 創 建 , 一 同 參 與 了 「 亡 命 飛 van 」 式 的 「 香 港 速 度 」 的 構 成 。 文 化 人 梁 偉 詩 訪 問 早 前 在 「 文 藝 復 興 2013 : 我 地 」 夏 令 營 的 嘉 賓 陳 果 、 陳 冠 中 , 談 談 香 港 與 成 長 。

陳 果 和 陳 冠 中 , 一 位 是 香 港 獨 立 導 演 、 一 位 是 移 居 北 京 的 香 港 作 家 。 兩 個 老 陳 , 驟 眼 看 似 風 馬 牛 不 相 及 , 如 果 同 時 出 現 在 一 個 空 間 , 那 又 會 是 一 個 怎 樣 的 異 度 空 間 ? 七 月 六 至 十 一 日 的 「 文 藝 復 興 2013 夏 令 營 」 , 假 香 港 大 學 嘉 道 理 石 崗 中 心 , 以 「 我 地 」 為 主 題 , 圍 繞 音 樂 、 影 像 、 文 字 、 文 化 政 策 四 個 範 疇 , 招 徠 八 十 個 香 港 文 藝 青 年 和 三 十 多 個 中 港 台 文 化 人 、 重 量 級 講 者 ─ ─ 文 青 圍 觀 講 者 、 講 者 置 身 文 青 群 說 笑 吃 喝 胡 鬧 起 哄 。 忘 掉 天 地 , 原 來 , 文 藝 從 來 不 只 是 青 年 。

陳 果 : 鬼 片 是 另 類 香 港 故 事

獨 立 電 影 導 演 陳 果 , 在 代 表 作 「 九 七 三 部 曲 」 ( 《 香 港 製 造 》 、 《 去 年 煙 花 特 別 多 》 、 《 細 路 祥 》 ) 、 「 妓 女 二 部 曲 」 ( 《 榴 槤 飄 飄 》 、 《 香 港 有 個 荷 里 活 》 ) 後 , 回 首 前 路 , 還 是 覺 得 做 香 港 本 土 電 影 才 是 他 的 宿 命 。 可 是 我 一 直 認 為 , 「 鬼 片 」 才 是 陳 果 心 頭 的 一 塊 肉 , 由 第 一 部 電 影 《 大 鬧 廣 昌 隆 》 到 《 餃 子 》 , 再 到 新 片 《 迷 離 夜 》 , 陳 果 鬼 片 , 儼 然 是 另 類 香 港 故 事 。 陳 果 笑 言 , 搭 上 神 神 道 道 的 電 影 創 作 伙 伴 李 碧 華 , 實 行 復 興 香 港 鬼 片 , 就 像 近 日 在 網 絡 瘋 傳 的 「 《 迷 離 夜 》 盧 海 鵬 邵 音 音 鬧 爆 梁 震 嬰 」 YouTube 片 段 , 便 出 自 「 神 婆 」 李 碧 華 的 手 筆 :

「 打 小 人 很 香 港 呀 。 香 港 人 通 常 不 會 真 的 去 報 仇 , 反 而 會 用 打 小 人 這 種 溫 柔 的 暴 力 來 泄 心 頭 恨 , 希 望 靈 驗 。 構 思 之 初 , 想 到 香 港 很 多 人 同 名 同 姓 , 如 果 我 也 叫 董 建 華 、 梁 振 英 便 慘 了 , 簡 直 就 是 無 辜 受 牽 連 。 如 果 我 咁 冤 枉 , 可 能 也 會 想 用 平 民 化 的 方 法 試 試 解 決 問 題 , 驅 除 心 裏 的 恐 懼 。 所 以 , 不 論 震 嬰 哥 或 振 英 哥 , 社 團 大 佬 還 是 高 官 , 我 都 把 他 還 原 到 一 個 最 簡 單 的 人 。 正 如 去 鵝 頸 橋 拍 攝 的 時 候 , 真 的 遇 上 一 名 江 湖 大 佬 幫 襯 打 小 人 。 這 一 刻 , 我 才 突 然 明 白 李 碧 華 原 著 劇 本 的 厲 害 。 黑 社 會 也 要 打 小 人 , 這 種 既 天 真 又 迷 信 的 混 雜 , 就 是 香 港 。 」

過 去 幾 年 , 陳 果 到 大 陸 實 驗 過 手 機 電 影 等 不 同 創 作 模 式 , 感 悟 到 在 中 港 合 拍 片 的 強 勢 下 , 香 港 電 影 原 創 性 難 免 逐 漸 被 蠶 食 。 如 果 要 拍 攝 純 本 土 的 題 材 , 就 要 捕 捉 香 港 的 獨 特 文 化 。 香 港 文 化 不 僅 僅 是 經 典 陳 果 電 影 中 的 公 屋 、 冰 室 、 砵 蘭 街 、 墳 場 , 被 Lonely Planet 選 為 香 港 必 去 之 地 的 鵝 頸 橋 , 恰 恰 盛 載  跨 階 層 的 香 港 特 色 :

「 我 相 信 你 有 怨 氣 , 梁 震 嬰 有 怨 氣 , 甚 至 梁 振 英 本 人 , 大 概 也 神 遊 過 鵝 頸 橋 想 要 打 小 人 。 觀 乎 去 年 的 社 會 氣 氛 , 其 實 人 人 都 有 打 小 人 的 需 要 。 《 迷 離 夜 》 中 的 顧 美 華 , 表 面 上 好 像 過  貴 婦 生 活 , 為 了 婆 媳 糾 紛 也 會 跑 去 鵝 頸 橋 , 真 正 是 貴 婦 都 有 打 小 人 的 時 候 。 打 小 人 文 化 是 跨 階 層 的 , 正 如 《 餃 子 》 中 楊 千 嬅 飾 演 的 闊 太 , 為 了 永 保 青 春 留 住 老 公 , 也 會 跑 去 破 爛 公 屋 吃 嬰 胎 餃 子 。 」

陳 果 電 影 偏 愛 以 黑 色 幽 默 書 寫 香 港 , 像 《 去 年 煙 花 特 別 多 》 的 華 籍 英 兵 打 劫 英 資 銀 行 ; 《 細 路 祥 》 中 祥 哥 家 族 爭 產 與 李 小 龍 的 互 文 ; 《 香 港 有 個 荷 里 活 》 中 北 姑 周 迅 先 後 化 名 東 東 、 芳 芳 、 紅 紅 勒 索 香 港 男 子 , 遙 指 「 東 方 紅 」 大 國 陰 影 。 說 到 正 在 拍 攝 改 編 自 網 絡 小 說 的 《 那 夜 凌 晨 , 我 坐 上 了 旺 角 開 往 大 埔 的 紅 van 》 , 陳 果 笑 稱 這 是 「 向 東 向 西 」 後 另 一 種 想 像 香 港 的 方 法 :

「 《 那 夜 凌 晨 》 這 部 小 說 勾 勒 了 香 港 末 日 的 一 種 庶 民 思 潮 , 拍 好 了 以 後 或 者 根 本 無 法 在 大 陸 上 映 。 但 這 部 電 影 最 有 意 思 的 地 方 , 就 是 我 可 以 跟 年 輕 作 者 和 很 多 年 輕 電 影 人 合 作 。 就 像 我 現 在 已 不 敢 再 看 《 香 港 製 造 》 , 直 至 聽 到 年 輕 觀 眾 對 的 觀 後 感 , 才 知 道 它 經 得 起 時 間 考 驗 , 哈 哈 。 」


陳 冠 中 : 在 華 文 文 藝 賭 桌 上 小 勝

「 文 藝 復 興 2013 夏 令 營 」 還 有 一 位 遠 道 而 來 的 星 級 嘉 賓 講 者 , 便 是 移 居 北 京 多 年 的 香 港 作 家 陳 冠 中 。 由 早 年 從 事 電 影 創 作 、 創 辦 《 號 外 》 雜 誌 到 寫 小 說 , 陳 冠 中 一 直 是 推 動 香 港 藝 文 新 浪 潮 的 旗 手 , 走 在 藝 文 尖 端 。 說 到 陳 冠 中 的 小 說 , 大 家 一 定 立 即 想 到 話 題 作 《 盛 世 》 和 《 裸 命 》 , 但 我 更 喜 歡 陳 冠 中 早 年 的 短 篇 小 說 《 什 麼 都 沒 有 發 生 》 和 遊 戲 之 作 《 金 都 茶 餐 廳 》 。 尤 其 《 什 麼 都 沒 有 發 生 》 把 主 人 公 設 定 為 一 位 經 紀 , 捕 捉 了 香 港 從 殖 民 地 以 來 的 「 買 辦 」 (agency) 文 化 和 價 值 觀 , 往 往 傾 向 用 金 錢 解 決 問 題 :

「 經 紀 是 一 種 非 常 特 殊 的 行 業 。 他 對 事 物 不 必 有 自 己 的 立 場 , 只 要 扮 演 好 中 介 人 的 角 色 , 在 買 賣 中 令 雙 方 得 益 , 從 中 賺 取 生 活 便 功 德 圓 滿 了 。 然 而 , 這 也 形 塑 了 經 紀 凡 事 向 錢 看 、 不 投 入 真 感 情 的 處 事 態 度 。 包 括 對 女 人 、 自 己 的 下 一 代 , 也 是 用 錢 打 發 , 他 還 覺 得 自 己 很 精 明 、 辦 事 很 妥 貼 。 這 就 是 過 去 一 段 時 間 裏 , 典 型 香 港 經 濟 繁 榮 所 帶 來 的 社 會 價 值 觀 。 後 來 的 《 金 都 茶 餐 廳 》 寫 於 二 ○ ○ 三 年 七 月 四 日 , 可 以 說 是 『 ○ 三 七 一 』 五 十 萬 遊 行 給 我 的 衝 擊 。 當 時 我 不 在 香 港 , 沒 有 參 加 遊 行 , 我 甚 至 不 知 道 如 在 香 港 又 會 怎 樣 做 ? 於 是 , 便 想 藉 茶 餐 廳 寫 出 香 港 混 雜 性 。 」 陳 冠 中 如 是 說 。

沒 有 什 麼 是 不 可 以 、 不 可 能 的

說 到 話 題 作 《 盛 世 》 和 《 裸 命 》 , 我 的 感 覺 是 《 裸 命 》 的 主 題 因 子 , 包 括 少 數 民 族 在 中 國 , 狂  式 的 社 會 發 展 氣 氛 等 , 不 少 已 隱 約 在 《 盛 世 》 中 滲 透 。 陳 冠 中 坦 言 , 本 來 想 先 寫 《 裸 命 》 的 族 群 題 材 , 最 後 因 為 二 ○ ○ 八 年 的 種 種 , 才 改 變 主 意 :

「 從 地 震 、 種 種 天 災 、 奧 運 、 毒 奶 粉 事 件 , 到 西 方 經 濟 大 危 機 , 所 有 事 情 都 『 一 上 一 落 』 地 出 現 。 我 才 決 定 《 盛 世 》 先 行 , 再 來 《 裸 命 》 。 你 看 , 大 陸 竟 然 可 以 出 現 毒 奶 粉 ! 牛 奶 製 造 商 竟 然 做 這 種 事 ! 咁 都 得 ? 咁 仲 有 咩 唔 得 呀 ? 我 想 , 從 管 治 角 度 來 說 , 沒 有 什 麼 是 不 可 以 、 不 可 能 的 。 《 盛 世 》 中 虛 構 的 情 節 , 現 實 生 活 也 未 必 沒 有 。 原 來 , 政 府 為 了 我 們 的 牙 齒 健 康 , 也 可 以 神 秘 在 自 來 水 中 加 上 若 干 化 學 物 質 , 來 幫 我 們 護 齒 。 政 府 也 沒 有 讓 我 們 知 道 , 還 認 為 自 己 在 做 對 的 事 呢 。 」

如 此 說 來 , 《 盛 世 》 寫 大 陸 政 府 在 食 水 中 下 亢 奮 劑 , 讓 國 民 都 興 奮 地 過 日 子 、 迎 接 美 好 的 未 來 , 魔 幻 得 來 倒 也 合 情 合 理 。 《 盛 世 》 作 為 一 部 ( 反 ) 烏 托 邦 小 說 , 最 後 六 十 頁 的 「 建 國 方 略 」 , 非 常 難 啃 , 又 可 謂 是 梁 啟 超 寫 於 一 九 ○ 二 年 的 《 新 中 國 未 來 記 》 的 鏡 像 。 陳 冠 中 笑 稱 如 此 難 啃 、 趕 客 後 , 決 定 用 最 直 白 的 方 法 寫 《 裸 命 》 , 註 定 了 《 裸 命 》 短 時 間 內 可 能 未 必 可 以 在 中 國 大 陸 出 版 :

「 《 盛 世 》 和 《 裸 命 》 的 擬 想 讀 者 先 是 北 京 的 知 識 分 子 界 , 然 後 才 是 台 港 兩 地 的 朋 友 , 希 望 台 港 可 藉 此 了 解 大 陸 。 二 ○ ○ 九 年 《 盛 世 》 推 出 時 , 網 絡 管 制 比 較 寬 , 很 多 讀 者 都 可 以 讀 到 ; 今 年 的 《 裸 命 》 卻 受 到 嚴 密 監 控 。 即 便 如 此 , 《 裸 命 》 在 香 港 出 版 後 的 反 應 , 完 全 出 乎 我 意 料 之 外 , 是 不 是 香 港 讀 者 慢 慢 對 中 國 題 材 有 興 趣 呢 ? 我 也 不 知 道 , 彷 彿 我 在 賭 桌 上 賭 大 小 , 時 間 長 了 , 現 在 有 點 小 勝 , 有 個 贏 少 少 的 開 始 。 情  就 像 , 我 在 六 十 年 代 , 開 始 聽 到 有 人 講 香 港 的 民 主 如 何 如 何 , 當 時 好 像 有 外 星 人 講 外 星 語 一 樣 。 嘩 , 你 計  , 到 現 在 幾 十 年 了 , 民 主 不 是 已 成 為 社 會 最 關 心 的 事 ? 」

後 記

與 其 說 「 文 藝 復 興 2013 夏 令 營 」 很 文 藝 , 不 如 說 這 個 夏 令 營 真 的 很 香 港 。 香 港 的 跨 文 化 視 野 、 眾 聲 喧 嘩 、 人 來 人 往 , 才 是 道 地 的 香 港 。 麻 甩 的 陳 果 , 老 愛 跟 年 輕 人 瞎 聊 , 不 時 哈 哈 大 笑 。 陳 冠 中 經 過 數 天 置 身 文 藝 青 年 聚 首 的 山 水 中 , 驚 嘆 「 我 看 到 香 港 文 藝 復 興 新 浪 潮 」 。 我 們 起 哄 , 猜 陳 冠 中 的 星 座 , 席 間 有 人 猜 中 陳 冠 中 是 雙 子 , 同 是 雙 子 座 的 黃 耀 明 好 奇 地 一 齊 聊 星 座 。 陳 冠 中 連 忙 補 充 他 的 星 座 有 處 女 座 因 素 在 起 作 用 , 我 們 推 測 正 因 為 處 女 座 的 奄 尖 腥 悶 , 老 陳 過 去 才 能 當 選 為 十 大 衣 著 最 佳 人 士 之 一 。 哄 笑 中 , 大 家 一 起 看 《 三 生 三 世 聶 華 苓 》 的 電 影 放 映 去 。 那 一 晚 , 天 上 的 星 星 特 別 漂 亮 。



原載於《明報 》世紀版。

2013年8月2日星期五

《敢觀舞台》--再論音樂展演空間──中環BACKSTAGE、台北LEGACY與香港春浪音樂節(2013.08.02)


上回談到,2013年的5、6月是音樂初夏,原來7月才是音樂盛夏。從香港到台北再回到原點,一切這麼遠那麼近,音樂空間在一票難求的紅館騷之外,還有各種美好的綻放。

7月13日,《what.》生活文化誌在中環Backstage Live Restaurant舉辦名為「一身」的音樂沙龍。在填詞人周耀輝及唱作人馮穎琪眾多作品中,精選出13首描繪身體情色的歌曲,以音樂表現出各種不同身體意象,故名「一身」音樂沙龍。甫踏進音樂沙龍,觥籌交錯的歡聚驟變黑暗,由多位女歌者的一身素白,憑聲音重新演繹、形塑出種種身體故事。Yoroko Chan、陳蕾、袁梓清、鄧小巧、馮穎琪先後充當身體導遊,一口氣暢遊〈弱水三千〉、〈黑房〉、〈色盲〉、〈雌雄同體〉、〈密室裡的絲襪〉、〈Stranger Under My Skin〉、〈彳亍〉等景點,帶領聽者重新思考與身體之間的關係。

「一身」音樂沙龍作為一次對於身體想像的實驗,固然與文化雜誌的「身體自主」主題密不可分;我更關注的,其實是Backstage Live Restaurant的空間感,為音樂沙龍所開拓的另類空間。恰恰因為大概容納一百人左右的Backstage,一直在做類似音樂教育的工作,讓大眾知道live house可以是這樣的,不同類型的音樂是那樣的,「一身」音樂沙龍才如此順理成章,能夠提供多種角度或者想像,啟發大家去重新審視自己的肉身皮囊。女歌者女女對唱身體歌,黑絲襪也不妨變身一首歌的主角。當音樂沙龍號召大家找回身體及生命的獨特性、擺脫社會上各種意識形態對身體加設的各種限制。我們對於音樂空間,亦應如此,真實的香港有Hidden Agenda還有唐三。紅館以外,原來有着許多可能性。


香港表演空間嚴重缺乏,我經常拿出來比照的台灣live house個案LEGACY,即台北音樂傳記,就是近十載發展得相當具特色的音樂表演空間。前身是酒廠的華山,情況有點像油麻地果欄,既是古蹟亦同樣佔據了市區極佳位置。7月訪台,順道看了LEGACY的《生日快樂陳珊妮》和《張震嶽我是海雅谷慕live tour》。LEGACY基本容納觀眾約650人,全站位可以到1200人,場地採取較為像小劇場、自由調度的感覺,如陳珊妮的單面台和張震嶽的四面台,即使只有一天的搭台空檔,亦完全可以從容調整。這種小場地又特別適合創作歌手,配合現場樂隊、唱LIVE的基本原則。即使經濟效益不一樣,從內容到形式都較少限制的LEGACY,很快便營造出與大場地不一樣的表演氣息。像陳珊妮、張震嶽他們來演出,可以完全擺脫小巨蛋、香港紅館的成規,從唱人數沉澱到唱氛圍,也就是從量到質不同層次的演繹。

當然,台灣live house也有不同光譜的排列,LEGACY與大小河岸、THE WALL,甚至較早前頗具爭議的地下社會,各領風騷。「地下社會」成立於1996年,店名來由南斯拉夫導演Emir Kusturica的《地下社會》。地下社會對樂迷來說,一直都是要聽好音樂的最佳去處;對樂團來說,更是表演、喝酒、聊音樂的勝地,容納人數約80-100人。許多知名樂團早期皆在此發跡,包括五月天、糯米糰等。較早前「地下社會」,受制於商業及消防法規,被要求於7月14日前限期改善,地下社會決定當天熄燈,消息一出即引起搖滾樂迷不捨與惋惜。因此,從最早的人狗螞蟻、Scum,到地下社會、河岸留言、華山LEGACY,已成為台灣新世代的音樂成長經歷。


鏡頭一轉,回到香港,剛於7月27日於西九海濱長廊舉行《香港春浪音樂節》,參照近年瘋傳香港的外地音樂節風,乾脆挪來台灣墾丁《春浪音樂節》概念,於炎夏大衝音樂春浪。縱然香港春浪由於場地安排不善,結束後惹來二十宗罪之嘆,然而,觀乎台灣音樂節/祭的盛世,西九彷彿正好提供香港戶外最大音樂展演空間。在台灣墾丁,每年4月均有兩大音樂活動,其一是以大型唱片公司所組成的春天吶喊音樂祭,另外則是以非唱片公司形態為主的獨立音樂、歌手、團體所組成的墾丁音樂祭。這兩大祭,皆把音樂愛好者集合到墾丁,並發展成台灣最令人期待的原創音樂藝術祭。而西九的《香港春浪音樂節》便可謂是一次頗具實驗性的搬演。

較早前的《呼叫音樂節》,以九展匯星為主場館,無時間感的室內空間與戶外演出大相逕庭。西九則有多年香港最大型露天音樂節Clockenflap駐紮的經驗,去年更出現《文藝復興音樂節》和《自由野》。本年度的《香港春浪音樂節》,延續了「西九破萬人」的基本數字,捲來清一色全華語歌手的露天音樂節巨浪。家家、MCHOTDOG、張震嶽、方大同、陳綺貞、蕭敬騰,分別展示從城市人到原住民、金曲獎最佳男歌手到嘻哈歌手、創作才子到文青女神的種種華語流行音樂面貌。

我不知道唱慣墾丁南灣的歌手們,對着維港兩岸高樓大廈唱着自己的歌,作何感想,台下曾經抱怨「室內《呼叫音樂節》困着觀眾」的我,在暴雨中不斷聽到後排一對母子,絮絮議論着西九開唱和紅館騷的孰優孰劣。這一刻我忽爾明白,主辦方的現場安排和天氣問題自然是關鍵,觀眾作為音樂節持分者的心態,亦有待調整。因為嚴重超時而縮短的表演背後,夾雜着露天音樂節種種破壞元素的迸發。我們對聽賞音樂的想像,亦老早應超越紅館伊館。正如英國格拉斯頓伯里當代表演藝術節,從1970年代舉辦至今,依然是世界上最大規模露天音樂節,今年更會有十三萬觀眾參加。難道十三萬人都愛日曬雨淋?實情是,露天音樂節是讓大家來過節的。實情是,音樂沙龍、live house也好,萬人音樂節也罷,那一切都是想像力的突襲──從下午、黃昏到天黑黑,我們在唱歌。


原載於《文匯報》文化版。

2013年8月1日星期四

《文化KO》--佔中,終究是「KAI爆」的浪漫──從反資本主義到爭取普選(2013.08)


如果今天有人說起「佔領中環」,大家一定會立時想到由戴耀廷、陳健民和朱耀明牧師牽頭的「佔領中環」(按:全名為「讓愛與和平佔領中環」,Occupy Central with Love and Peace)運動。香港人總是善忘的,在大概一年半之前,香港其實已出現過一次「佔領中環」運動。2011年10月香港爆發的「佔領中環」,可謂2011年美國「佔領華爾街」浪潮下的亞洲漣漪。

「佔領華爾街」(按:Occupy Wall Street)是一連串主要發生在紐約市的集會活動,行動靈感來自2011年發生的阿拉伯之春。2011年9月17日,近一千名示威者進入紐約金融中心華爾街示威,警方更一度圍起華爾街地標華爾街銅牛堵截示威者。「佔領華爾街」的目標是要持續佔領紐約市金融中心區的華爾街,以反抗大財團的貪婪不公和社會的不平等,以及金錢對民主、在全球經濟危機中對法律和政治的負面影響。同年10月,「佔領運動」蔓延到紐約以外的美國城市華盛頓、三藩市、洛杉磯、芝加哥等,更發展成全球的「一起佔領」(按: Occupy Together)運動,遍及南美洲、歐洲、亞洲、非洲、大洋洲各地。10月15日開始全球各大城市串連,台北、東京、首爾、香港、吉隆坡都加入響應。

2011年10月15日開始的「佔領中環」,其實是一次非常特殊的香港抗爭運動──抵抗着標誌了社會不公和剝削的「資本主義」,如左翼21等社運團體和社運仔女在中環滙豐銀行大廈中庭空地上,帶同帳蓬睡袋集結佔領,實現着長時間的另類「反資本主義」生活體驗──佔領者指出社會99%的打工仔女,正在用自己的血汗供奉着1%的富豪級階層。因此,嘗試掙脫主流固有的生活模式和價值觀,實行以物易物、馬拉松讀書會研討會來探討香港社會問題,包括廢除MPF、製訂最高工時最低工資及租金管制等,乃至反核。「佔領中環」釋放着「另類選擇」的氣息,吸引了不少世界各地的「佔領達人」到來交流切磋,如荷蘭一批佔屋運動者、日本代代木公園的佔領專家、南韓的佔領藝術家金江等等。聲勢一時無倆。

慢慢地,未許不是「佔領中環」的運動形式太斯文、太另類,媒體的鎂光燈逐漸退場。隨着2011年11月中,紐約市當局對「佔領華爾街」示威者實行清場。「佔領中環」亦在2012年6月底,被匯豐以取回業權為理由要求示威者撤出。縱然到了最後,(9月11日)佔領者正式被驅逐,長達11個月的「佔領中環」告終;「佔領中環」所意味着對香港人對「資本主義」「地產霸權」的覺醒,希望經濟在更公平的社會結構和權力關係中運作,饒有深遠意義。物換星移,2012到2013香港社會政經局勢波譎雲詭,「佔領中環」成了另一場社會運動的代名詞──2013年1月,香港大學法律學者戴耀廷教授發起「讓愛與和平佔領中環」,呼籲佔中者在2014年7月1日在中環進行堵路,從而透過是次運動,向中共中央爭取香港普選行政長官。

「讓愛與和平佔領中環」相比起第一代「佔中」更戲劇化之處,在於與其說「讓愛與和平佔領中環」是一場社會運動,毋寧說這原是一次道德感召──號召一萬人,在事前簽署約章,路人不得中途加入。佔領者在佔領完畢後要到警署自首,估計可能因此留有刑事案底或失去工作。今回「佔中」一出,由最初被大眾嗤之以鼻為「KAI爆中產書生論政」,到「佔中義工」陳玉峰被「低調通緝」,愈聽愈似層層,慢慢有更多人被感動,再誕生了代表香港各專業行業的「十大佔中死士」──香港還只是戴耀廷設想中的「醞釀期」和「裝備期」, 6月9日假香港大學舉行的「佔中」商討日被擠爆、左派報章日日對「佔中」狂轟猛炸,大家都熱血沸騰起來,磨拳擦掌想要快點到「對話期」和「行動期」,萬人堵堵路來看看。

一先一後的「佔中」,不論在跨國資本主義或國家本位的格局中,都係「KAI爆」甚至無用的。彷彿與中國大陸把香港七一大遊行定性為「撒嬌」一樣,無傷大雅、人畜無害。然而,我卻天真的相信,世上很多革命的起始都不免「KAI KAI地」,大家都懷抱着烏托邦的想像,覺得世道不該如此,悲慘世界中不能再悲劇下去,才「KAI KAI地」想着反封建結束帝制、「KAI KAI地」宣揚平等解放黑奴、「KAI KAI地」設想男女平等平權、「KAI KAI地」爭取同志婚姻。「KAI KAI地」,有時候是希望、覺醒、另類、選擇的同義反複。無論成敗,兩回「佔中」也是「推翻-解放」的先聲。正如寫於兩次「佔中」之間的《佔領》,「雖千萬人吾往矣」原是一種「KAI爆」的浪漫──

「我佔領全城路徑 我佔領我腦內國境 便覺醒 我佔領同袍和應 我佔領來爬上塔尖刺穿 眼睛 摧毀 權勢堆積的堡壘 來草擬新規矩 誰人來摧毀 含咖啡因的思緒 來吞乾這一杯清水 尋脈搏 造細胞 刺激新 味蕾 你控制浮華亂政 你控制你背後暗影 是個影 我佔領懸崖絕嶺 我佔領來爬上塔尖 刺穿 眼睛 考驗 理念結聚一刻變天 同渡血河 共濟災禍 慢慢滲入對付塔頂一巴仙」(詞:小克)



延伸閱讀~

為什麼「佔領」?

文:小西


同文梁偉詩把「佔領中環」形容為「KAI爆的浪漫」,「甚至無用」,我不肯定這是否確切的判斷,因為歷史的進程,有其必然性,也有其偶然性,對於一個開展了只有半年的運動來說,現階段即來一番成敗論英雄,可能還是言之過早。但梁偉詩說得沒錯,現在我們提到「佔領中環」的時候,大概只會想起由戴耀廷、陳健民和朱耀明牧師牽頭、以爭取全面普選為目標的「佔領中環」行動,而不是大約一年半前發生的另一個「佔領中環」行動。

早有評論指出,以爭取政改為目標的「佔領中環」,其實骨子裡是相當保守的,因為它的大前提並不是要推翻大部份現有的制度。事實上,戴耀廷開宗名義便說:「這建議並不是要挑戰中國共產黨領導下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在香港的主權地位,也不是要去挑戰『一國兩制』,更不是要搞港獨。」換言之,戴耀廷等並不是要搞革命。相對而言,在2011年受美國「佔領華爾街」啟發而生的「佔領中環」行動,矛頭卻直指全球金融資本主義體制,是活脫脫的一場革命。當然,兩個「佔領中環」,手法雖然接近,但目標卻截然不同,本來很難相提並論,我也無意由此定高下。然而,說兩者無關,似乎又說不過去。記得最近戴耀廷在一次「佔領中環」的公開活動中,提到:「其實之前早已有佔中啦,七一留守政總便是!」(大意)。可以這麼說,沒有之前為時年半的「佔領中環」,甚至七一留守政總的行動,開啟更多普通人對於「佔領中環」的想像,這一次的「佔領中環」行動便可能沒那麼快為人們所接受,水到渠成。

今次的「佔領中環」會否成功,或許還不是時候下定論。對於運動牽頭人的誠意,我也是由衷的敬佩。不過,我想我們還得先想想:何謂「佔領」?事實上,戴耀廷自己也說,「佔領」只是一種政治搏弈的手段,跟中央談判的籌碼,只要中央答應落實真普選,便不用真的進行「佔領」。而戴耀廷等之所以選擇「佔領中環」,是因為「要癱瘓香港的金融中心,令其運作受阻」,攻其弱點,以作為終極的談判籌碼。以此而論,之前多次的七一留守政總,背後也有類似的觀念,即僅視「佔領」為一暫時的手段,用以追求另一個更高層次的目標。另外,就算今次的「佔領行動」宣佈,他們將會「無限期」佔領中環,但因為佔領只是手段,究其實,行動並不是真的「無限期」進行下去。換句話說,對今次的於行動者,他們只透過創造出一種「例外狀態」,達至另一些終極目標。

但「佔領」可以就是目標本身嗎?就以歐美甚至拉丁美洲的佔屋與佔廠運動為例,在大部份的情況下,「佔領」本身就是目標。就以七十年代紐約市的佔屋運動來說,隨着當時紐約市與洲政府財政拮据、社會整體經濟不景,大量單位(尤其實是位於近郊地區的房子)由於屋主無力繼續償還債務而棄置,貧無立銳、政府任其自生自滅的低下階層,開始自行闖入棄置單位,為自己尋找安身之所。後來,進入八十年代,隨着全球經濟走向新自由主義,資本家與紐約市政府開始向這些給佔領的單位打主意,地產物業再次奇貨可居,於是引發了一連串的驅散佔屋者與佔屋者相應的反抗行動(可參考Seth Tobocman的經典漫畫War in the Neighborhood)。當然,佔屋者最初只是為了求存而佔屋,行動背後不一定具有一套深遠的政經思想體系。但隨着佔屋者組織起來,形成社群,他們開始反問:到底土地與房屋(或者說,居住權利),只是供人賣買交易的利有財產, 還是人類生存的必需品?若果房子長期空置,我們到底應該只以私有財產為念,還是以人們的基本需求為首要考慮?換言之,由佔屋行動所引發的,是一層更根本的思考:我們建屋,到底是為了什麼?在今次的「佔領中環」行動中,跟一般人的想法相似,行動者認為,香港現在的種種問題(包括房屋問題),都源自不公義的政制,若果真正落普選,雖然不能說所有社會問題隨即迎刃而散,但起碼為解決社會不公義狀況提供了充分條件。換言之, 今次「佔領中環」的行動者,主要把種種社會問題的解決寄望於一個「完善」的代議政制上,而並非像紐約佔屋運動般,反問自己一些更根本的問題,並透過具體的行動直接改變日常生活的肌理。試想想,對於屈居劏房的低下階層來說,到底是寄望「完善」的代議政制,還是直接佔領長期空置的單位,能更有力地解決他們的「問題」?更能引發大眾思考「為何建屋?為誰建屋?」等問題。有時,我甚至會忽發奇想:若果在中環工作的不同階層人仕,自行佔領自己所在的工作空間,除了更徹底地癱瘓中環之外,會否也會引發更多人重新思考自己的日常生活,釋放出其他的可能性?

當然,我並不否認政制改革對當下香港發展的逼切性,但與此同時,我們是否也應該好好思考「為何建屋?為誰建屋? 為何工作?為誰工作?」等更根本的問題?別忘記,在年半前的「佔領中環」甚至「 佔領華爾街」的行動者的眼裡,代議政制本身正是問題,而這將會為現正如火如荼的「佔領中環」行動,帶來怎樣的啟示?

原載於《號外》44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