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6月18日星期六

《敢觀舞台》──舉重若輕的南非音樂劇場《馬克白》 (2016.06.18)



如果說2016年是「馬克白年」,澳門藝術節的南非音樂劇場《馬克白》,就肯定是其中最好玩的改編。傳說中,《馬克白》是一齣被詛咒的劇目。根據鄧樹榮引述,基於劇場行規和傳統,行家不會直呼劇名《馬克白》,只隱晦地稱之為「蘇格蘭話劇」(the Scottish Play),以免在排練過程中發生一些「不吉利的事」。未許不是因為傳統或所涉及的權慾殺戮血腥夢魘等主題因子異常沉重,《馬克白》的改編,不論是黑澤明《蜘蛛巢城》、波蘭斯基《浴血金鑾殿》、紐約虛擬實境劇場(Immersive Theater) Sleep no more,還是將之工藝化為東方劇場版的鄧樹榮《馬克白》,都傾向於在揮之不去的濃重鬱悶氛圍中經營。當南非第三世界失序藝團改編《馬克白》為當代音樂劇場時,一齣舉重若輕的《馬克白》,終於誕生了。

南非《馬克白》的音樂部分,脫胎自威爾第的兩個半小時歌劇樂章,比利時作曲家卡索爾將之濃縮為100分鐘當代音樂劇場,由巴爾幹半島的無疆界管弦樂團演奏。她的骨幹情節本來半點也不輕鬆,導演貝利施魔法移山填海為非洲關懷,把原著設定的十一世紀蘇格蘭故事,移植到廿一世紀初的非洲剛果政變、總統遇刺身亡的歷史之中,並把盧旺達大屠殺、胡圖族滅族的非洲背景編織進去。南非《馬克白》甚至創造出一支由剛果東部衝突區難民組成的表演隊伍,機緣巧合發現了一個業餘劇團所遺下的「道具箱子」,裡面滿載曾在殖民時期演出威爾第歌劇的樂譜和戲服。倏忽間,表演隊猶如打開《馬克白》的潘朵拉盒子,另類穿越。劇中甚至在屏幕投影中大力編造表演者的身世——男子三人合唱組的身世無一不是浮世哀歌,從前分別是非洲內戰中的難民、童兵和戰俘——直接把觀眾捲入多層次的故事迷陣。
南非《馬克白》,由迷彩服、衝鋒槍、智能電話、平板電腦和國際貨幣價格、股市升跌的圖表組構而成。除了抓緊關鍵情節、去除枝節繁瑣的人物關係,明顯着力於抒情,及描繪馬氏的親密夫妻關係。最突出的部分,自是將一系列《馬克白》經典細節日常生活化,南非馬夫人絕非什麼性感尤物,只是一名在家洗衣的普通肥師奶,並把電影《蜘蛛巢城》中,馬夫人不斷心悸洗手(washing hand)的場景,幽默轉化為手洗衣物(hand washing)。洗衣之際馬克白whatsapp告知老婆剛於森林中遇見三名女巫(由三名洗衣肥婆兼任),預言馬氏將會成王。馬夫人滿手泡沫地在胸衣掏出電話看信息,whatsapp文字投影在屏幕上,馬夫人滿肚密圈地笑了。
勸誘夫君弒君造反的「遊說」部分,更被改編為馬夫人穿上閃片歌女晚裝,在夜總會舞池中獨唱,配以繁星點點的燈光,所唱的內容卻是陳述鄧肯殘暴、殺掉鄧肯後你將黃袍加身種種,配以略帶黑人怨曲的音樂風格,如泣如訴地勸夫殺人奪位,落差相當誇張離譜,情境絕妙。刺殺鄧肯一場由屏幕投影和black out交代。再度出場的馬生馬太由其貌不揚的肥佬肥婆,搖身一變為身穿豹紋時裝、戴上粗金鏈的暴發戶,軟癱在豹紋沙發上不可一世。正在春風得意,男子三人合唱組合登場數算馬克白的暴政,又與外國勢力勾結,任由外國勢力世界資金無限滋長。一句「國際貨幣基金也管不着」的唱辭,戮破馬克白成王也不免得力於歐美的金權遊戲。末段,馬克白被殺、換上新執政者,投影中把九十年代以來把胡圖族與圖西族的種族滅絕黑白新聞片鑲嵌進去,成為馬克白故事的歷史背景,控訴着非洲多少年來,淪為第一世間金權角力的玩物。劇中的巫語造王、權力傾軋看似遙遠荒誕,實則傀儡左上右落如走馬燈,原是跨國資本和權力橫行無忌的結果。一切不但超越時空,也無所逃於天地之間。
縱然故事如此令人透不過氣,南非《馬克白》通過當代音樂劇場的便利,將舞台表演的主旋律調校為相對世俗化、綜藝化、卡通化。即如世界名牌不斷出現、MV或演唱會般的華麗設置、暴發戶種種炫富場景、肥佬肥婆的惡俗醜陋形象,再加上糖果色的多媒體動畫片,把原著中架構恢宏(也細碎)的權慾鬥爭故事,濃縮為一部嬉笑怒罵卻帶有淡淡哀愁的非洲漫畫。她的大開大閤、舉重若輕,亦為莎劇在跨時空的表演藝術價值和可能,寫下精緻有趣的一章。

原載於《文匯報》文化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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