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7月5日星期三

《敢觀舞台》──Ivo van Hove的劇場空間美學,從《源泉》說起 (2017.6.24)

過往對Ivo van Hove作品印象,總停留在Juliette Binoche參演的《安蒂崗妮》(Antigone)人聲(Human Voice)。猶記得《安蒂崗妮》在紐約Next Wave Festival 2015發表時,時裝版《安蒂崗妮》的舞台以月亮盈缺為核心視覺裝置,既有「月亮背面」的隱喻,又讓渾圓月亮與長方形舞台組成視覺構圖。去年訪港的《人聲》,讓女主角不斷在長方形家居的落地玻璃窗邊講電話──我想,Ivo van Hove大概是特別偏愛幾何」構圖的吧。看過《源泉》(The Fountainhead)NTLIVE《橋下禁色》(A View from the Bridge) 之後,對這位炙手可熱的比利時裔歐陸劇場導演,又有了不一樣的認識。

改編自四十年代同名暢銷小說的《源泉》,是Ivo van Hove近年的重要作品,也是今屆台灣國際藝術節(TIFA) 壓軸大戲,用上偌大空間規模來演繹一位建築師堅持自我的傳奇。《源泉》舞台上所展現的是一所建築事務所,有着真實的繪圖間、電腦桌、印刷機,景深盡處是超大LED投影屏幕livefeed部分重要場景,從「天眼」角度自頂至踵播放。英國舞台美學家Pamela Howard What is Scenography? 一書,曾謂舞台美學(Scenography)就是一個作品中的空間、文本、美術、表演者、導演及觀眾的無縫配合。簡單來說,即是演出空間的綜合創作,包括演員、台位、燈光、服裝、聲音、氣味的總結合。由此路進,縱然Ivo van Hove的劇場作品每每有着非常「話劇」的一面,然而舞台上的物質條件,既是建構觀眾想像的基盤、展示着詮釋故事的角度和態度,亦同時扮演着「說故事」至關要緊的角色。

《源泉》擁抱天才建築設計師洛克極度自我與張揚的氣質,把舞台上「一景到底」的建築事務所鋪陳為他的才華展示場。台前是洛克的繪圖間,靠近景深的台後方忙個不停、走來走去的「工作人員」,卻是《源泉》的演奏現場樂手及舞台管理人員。舞台不同區域的操作,赫然便是整個辦公室的工作實況。平凡的「一景」變化繁多,除了傳統的言情、衝突場面,部份節奏遽變的瞬間也被「真實」捕捉。如LED幕牆在紐約「大爆炸」一幕直接投影黑白爆炸映片,台左(茶水間)吹出強風,地動天搖間的鳥瞰式鏡頭,已「直擊」女主角多明妮卡身受重傷躺在血汨。真實與映象交織的剎那,我們彷彿置身洛克「寧為玉碎不作瓦存」的高亢情志中。所謂堅持、所謂純粹,莫如一場爆炸令人洪波澄明。每個人所誓死捍衛的,不就是腳下那碎片般的「一席之地」嗎

曾被Ivo van Hove搬演作品的《美國天使》劇作家Tony Kushner坦言,Ivo van Hove創作的原是「反空間」(anti-space)的版本:「表演將整個事件投擲向演員及其表演,並不嘗試製造戲劇幻象。」香港劇場工作者甄拔濤認為,「反空間」就是「去掉(de~)空間」之意,拒絕製造傳統戲劇中的擬真「搭景」,重新詮釋劇場空間。觀乎《橋下禁色》的小劇場舞台便是從極度抽象、簡約如室內設計示範單位般的「巨型淋浴間」,講述塵世中的禁忌與壓抑。《橋下禁色》由紅色燈光映照下的兩名淋浴男子開始,再圍繞着非法移民、舅舅愛上姨甥女的精神亂倫開展故事。《橋下禁色》用玻璃築起籬笆般小圍欄,玻璃呈透明狀,圍欄頂上有着相同大小的長方形「屋頂」,使得整個舞台儼如一個超大長方形盒子。敘事者/說書人長時間像路人般瑟縮一角,故事人物就在大盒子中上演生死愛恨。末段,殘酷真相、亂倫畸戀被一一揭穿,眾人憤怒中扭打肉搏,屋頂隱形花灑灑下血水。所有人都被血色液體濕透,愈洗愈髒的肉體如後現代雕塑般糾結在一起,永恒的困獸之鬥。欲潔何曾潔,沒有誰是乾淨的。

《源泉》《橋下禁色》等所以能讓舞台空間呈現強大的戲劇魔力,林奕華在最近主講的「什麼是舞台:空間會說話?」為Ivo van Hove舞台美學解密,指出Ivo van Hove劇場作品都由伴侶兼舞台美學Jan Versweyveld操刀。他們信奉着舞台美學的情感動員,從而產生的藝術昇華和提煉。原來我們口中經常提及的「景」,從來就不是佈景,而是一切信任、說服乃至牽動情感的基礎。尤其要透過舞台物質裝置與非物質條件影像開展出一個又一個視覺文本,讓觀眾進入特別被設定的戲劇主題公園。他們的劇場作品甚至為舞台美學重新定位,表演空間中的舞台調度、演員走位等刻意打亂現實與超現實的邊界,演員情感表演完成整個美學設定的最後一棒。因此,舞台美學固然是表演藝術最原初的「真」,也是創造觀賞心理空間的起點和終點。或許,舞台美學與空間運用這門學問,將是認知當代劇場的關鍵。


原載於《文匯報》文化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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